接到电话的时候,程予游还在手术台上。
是一台心房粘液瘤切除手术。
手术进行到后半程,巡回护士过来提醒他:“程医生,你手机上刚才有两个未接来电,没有备注,应该是骚扰电话吧。”
肿瘤已完整取出,无碎裂面,程予游正在缝合房间隔缺损,没放在心上,停了几秒,忽然问:“手机尾号多少?”
巡回转身确认:“3366。”
他点点头,没再说话。
不到二十分钟,缝合结束,心脏复跳,程予游开口:“体外循环可以停了。”
旁边的器械护士看了眼时间,显然很开心:“下班啦!不知道雨现在停没停。”
助手负责关胸,程予游转身要走,“外面下雨了?”
“嗯,而且下得很大,不是说台风马上登陆了嘛,程医生你待会儿开车回去千万小心。”
……
跟家属聊完手术情况,又去ICU查房,等回到办公室,程予游终于有时间检查手机。
两通未接来电,一条未读消息。
程予游点开那条语音。
“程医生,你下班了吗?那个,是这样,我现在在梦溪古镇,没赶上回蓝桥的末班车,因为下雨,一时也打不到车,你要是有空,能不能过来接我一下?我可以付钱的,咳……如果没空的话你就扣个1,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办公室的窗户被狂风砸得哐哐作响,程予游皱着眉听完,想问“你多大了,出门之前不知道提前看天气预报吗”,字还没打完又删掉,回了个1。
脱掉白大褂,换回自己的衣服,他脚步没停,直接往电梯口走,沿途跟几个同事打过招呼,还在电梯里碰见了同样刚下班的赵霖川。
“哎哟,这么巧。”
赵霖川搭住他肩膀,“正好捎上我呗,我今天没开车,外面雨下得这么大,正愁不知道怎么回家呢。”
程予游看了眼时间,“可能没空,找别人送你?”
“说得轻巧,我找谁啊?”
“黄韵——”
“哎哎哎!”电梯里人不算多,赵霖川却仍旧心虚,确认没人听见,才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装作不在意地问,“她还没走?”
“没走,跟我差不多同时下手术。”
赵霖川立刻松手,对着电梯反光镜一丝不苟地整理衬衫领口,重新摁了上行键,“好兄弟!行,那我上去了,你路上小心啊。”
电梯下行至B2,程予游走进地下停车场,手机屏幕倏地亮起。
欢迎光临:[……你要不再考虑考虑?据说雨还要下很久哦]
程予游打开车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叹气:[我有得选吗?]
对方立即发过来一个定位,生怕他反悔似的,夸张地吹捧:[程医生,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好人一生平安!]
程予游打字:[如果我是坏人呢?]
聊天框里的“正在输入中”显示许久,最后她说:[中国人不骗中国人,我相信你/双手合十]
看得出来是走投无路了。
路上接到程严礼的电话。
程予游不想接,然而对方十分坚持,铃声响了很久也不肯停,他没办法,还是摁下绿色接通键,叫了声爸。
夜空黑得无边无际,山路泥泞。
雨刷来来回回地扫,车窗外面暴雨如注。
“听说台风要来了,你没事吧?”程严礼应该是在书房,周围静悄悄,一丝杂音都没有。
“没事。”
“下班了?”
“嗯。”
“到家了吗?开车注意一点,别分神,做医生的,最容易疲劳驾驶。”
程予游心不在焉地听着,“知道,您放心。”
听筒里陷入微妙的静默,父子俩似乎都没什么话聊,半晌,还是程严礼打破沉寂:“你那篇研究多发性先天瓣膜性心脏病的论文,准备的怎么样了?”
“上周已经送审了。”
程予游说完,主动问起,“爷爷最近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身子骨硬朗着呢,就是天天念叨你,前几天还一个人在家擦相框,看你的满月照。”
他听得出神,“我下个月回去。”
程严礼喝了口茶,“我这几天正跟你阿姨商量,毕竟是他老人家的八十大寿,怎么着也得风风光光大办一场。”
……
通话结束,车内重归寂静。
车窗外面能隐隐绰绰瞧见远山的轮廓。
程予游随手打开音响,没在意播的是什么歌,导航响起电子提示音,下个路口左转。
两个小时的车程一晃而过,不知不觉,目的地近在眼前。
沿途的灯光被雨水打得朦胧,眼前的世界像蒙了一层纱。
程予游想了想,给她发消息:[我还有十五分钟到,你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对方几乎秒回,信誓旦旦道:[你不用知道,放心,等你到了,我肯定一眼就能认出你]
程予游不知道她的自信从何而来,也没多问,毕竟这种恶劣天气,除了自己,他不认为还会有几个人往山上跑。
夜雾之中的梯田被雨水反复冲刷,绿得滴墨。
山路蜿蜒,路况复杂,好在他之前来过梦溪,不至于迷路。
大概十分钟后,视野里总算出现长途车站的轮廓。
隐匿在漆黑的夜里,是一个巨大的、漂浮的影子。
将车停在路边,熄了火,程予游下车,淋着雨,从后备箱里翻出一柄黑色雨伞。
雨丝的潮裹着泥土的腥扑面而来,说实话,这种“见网友”的经历于他而言,也算新鲜。
道路湿滑,狂风大作,他走得很慢,半只脚踏进车站正门,目光投向不远处一个亮着光的角落。
深灰色的铝制棚顶,摇摇晃晃的椭圆灯罩,一个过分年轻的女孩坐在废弃轮胎上,两条小腿晃来晃去,百无聊赖地用烟头去点仙女棒。
不出几秒,白色火星呲啦飞舞,她的身影愈加分明。
彩虹条纹针织背心,白色牛仔短裤,脚上那双运动鞋满是泥点,脏到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巴掌大的脸干干净净,眼神明亮,嘴唇红润,正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一支仙女棒很快就燃到末尾,了无踪迹,她不禁叹气,吸了口烟,又去点第二支。
烟雾缭绕,火花闪烁,和他想象中的愁云惨淡不同,她看起来并不孤单,也不慌张,反而自得其乐。有种顽强的、野蛮生长的漂亮。
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不多时,女孩的余光扫过来,望向他右侧方向。
程予游顺着她的目光偏过脸,看见一个身材微胖的陌生男人,穿着雨衣打着电话,急急忙忙地从车站前走过。
男人走了,女孩似乎有些失望,不过很快,眸光又亮起来。
这次是一个戴着眼镜,发际线岌岌可危的中年男人,站在车站门口四处张望,不知道是不是在找人。
女孩眼巴巴地看了会儿,蓦地一下站起来,动作利落地跳下轮胎,眼看着就要冒雨跑过去。
程予游想起十几分钟之前她在微信上说的那句,我肯定一眼就能认出你,一时无言,撑伞朝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