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四十五分,闹钟响过三声,关萤迷迷糊糊地起床,哈欠连天地去一楼的露天餐厅吃早餐。
汤汤今天扎了双马尾,笑起来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看起来比她还像十八岁女孩。
递过来今日菜单,她笑眯眯地推荐:“早,今天有现烤的黄油面包哦,很好吃,建议你来一份。”
关萤接受了她的建议,正打算见缝插针地聊一下书店兼职的事,没想到她竟然主动开口了:“对了,之前你跟我打听过的兼职,我们书店原先的店员已经确定下周离职了,你要是还感兴趣的话,可以约个时间,跟我们老板详谈。”
关萤求之不得,立刻答应下来,说自己随时都可以。
她之前做过不少兼职,平时也经常帮赵含玉看店,应该不至于面试失败。
吃完早餐,回房间的路上,她给关楚打电话。
连着打了两个对方才接起来:“关绒绒,一大早催命似的打电话干嘛?”
听声音就知道还没睡醒。
十点一刻,也不算早,平时他应该早就起了,关萤疑惑道:“你昨晚干嘛了?睡到现在。”
“打了一晚上麻将。”
“赢钱了?”
对面沉默,“换个话题。”
“……”关萤配合道,“哥,你现在应该还在国内吧?”
“在,月底回。”听筒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应该是他起床了,“怎么,是缺钱了还是遇上麻烦了?”
“没,你不是爱喝咖啡嘛,我给你买了两袋咖啡豆,怕你收不到。”关萤边说边在手机上叫快递,“你还在明月湖那套公寓住,没回老宅吧?”
“嗯。”
“行,那你回头记得收快递。”
“知道了。”打火机盖一开一合,关楚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在外面玩得开心点,有钱多给自己花,别老是想着给别人带东西。”
关萤不以为意,“你又不是别人。”
寄完快递,她拿起自己的账本下楼,在书店阅读区找了个空座,计算最近的收支明细。
如果下周能够顺利入职,平时再省吃俭用一些,八月底回去之前,也不是没可能买下那条项链。
合上账本,关萤又开始计划出行路线。
民宿周边的景点她几乎全都走遍了,决定扩大一下活动范围。
第一站就是梦溪古寨。
据说是蓝桥周边最原汁原味的古寨,村民是哈尼族,寨子还未被商业化大面积蚕食,民族特色浓厚,依山傍水,风景秀丽。
关萤计划周四清晨出发,晚上八点坐最晚一班大巴回来,确保能够当天来回。
一切都很顺利,她买好往返车票,在周四清晨八点钟,准时抵达车站,挤进长长的队伍。
关萤运气不太好,隔壁坐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叔,两个小时的路程,一直在对着手机高谈阔论。关萤戴着耳机,零零碎碎听了个大概,手机对面的人应该是他女儿,大龄未婚,又不愿意听从家里安排去相亲,把大叔气得吹胡子瞪眼,来来回回说车轱辘话,无外乎没有家庭的女人是不完整的;结婚之后生个孩子,人生才算是有了依靠;没有伴侣,以后生病了身边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等等。声音震天响,连前排的乘客都受不了,回头让他小声一点,然而收效甚微。
关萤将耳机音量默默调大,忍了一路,总算解脱。
大巴驶入弯弯绕绕的盘山路,沿途是一片极为壮观的梯田,视线被浓郁而清新的层层绿色填满,的确心旷神怡。
下了大巴,走进古寨入口,无论是山坡上一排排错落有致的蘑菇屋,还是街边穿着哈尼族服饰载歌载舞的女孩,关萤都很新奇。
寨子很大,她就这么走走停停,一点都不觉得累。
路上碰见很多只流浪猫,都被喂得很胖,一点都不怕人,有的懒洋洋躺在路中间晒太阳;有的蹲在小吃摊旁边喵喵叫;还有的旁若无人在门板上磨爪子。
关萤蹲下来,给一只黏着她不放的橘猫买了袋冻干,边喂边拍照,发给江心澄:[公主地位不保]
对方回过来一个十几秒的视频,是公主把那串风铃当成逗猫棒,乐此不疲地伸爪子去够。
江心澄:[错付了]
江心澄:[亏公主这么喜欢干妈送的礼物]
走了大半天,总算抵达中心广场,关萤秉承着“来都来了”的观念,花十五块钱买了张学生票,参观哈尼族文化陈列馆。
场馆不大,展示的图片及影像多为哈尼人雕凿哀牢山岭、构筑层层梯田的历史场面,以及民俗风情。说实话,打开百度百科说不定能得到更加全面的信息。
十五块钱打了水漂,关萤出了陈列馆,穿过石桥,在日落之前来到美食街,买了一份竹筒鸡和一个糯米粑粑。
没有蓝桥的东西好吃。
此刻她十分想念青梅冻的味道。
意兴阑珊地吃完最后一口,关萤听到旁边的旅游团闲聊,说天黑之后,寨脚会举行火把节表演,很有民俗特色,游客也能去凑热闹。
犹豫半天,想着时间应该来得及,关萤也加入了凑热闹的游客行列。
寨脚的位置并不难找,远远望去,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大都穿着哈尼族当地服饰,青年多穿对襟上衣和棉布长裤,以青布裹头,女孩穿得相对鲜艳许多,青蓝相间的土布筒裙,五颜六色的发辫,以及夸张至极的流苏银饰,走起路来环佩叮当。
天色已经黑透,没有任何灯光照明,在一片纯粹的黑暗中,火把依次燃烧,在寨子里亮起,烧红了每个人的脸。
青年男女手持火把,载歌载舞,用关萤听不懂的语言唱她听不懂的歌,跳姿势奇怪的舞,氛围神秘、虔敬、热烈。
不少游客被气氛感染,陆陆续续加入舞蹈,关萤站着没动,自得其乐。
她习惯了凡事靠自己,没有宗教信仰,对于形而上的东西也缺乏兴趣。高考之前,赵含玉曾经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专程带她去北京十方普觉寺拜佛。
庙里香火缭绕,卧佛宝相庄严,赵含玉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地虔诚祷告。而她站在殿外,内心毫无波澜,心想有这个工夫,还不如在家多刷几道题。
因此来到蓝桥至今,她也从没动过去流波山的念头。
这是关萤十八年来第一次亲眼看篝火,古老而神秘的文明此刻触手可及。
没有拿起手机录像,没有加入火把舞,她静静站在那里,忽而发觉世界远比她想象中更大,更辽阔。人对于未知应该保持敬畏。
在她心里,高考失利等同于穷途末路,一无所有,等同于她的人生走到了一个最糟糕最失败的终点。
刚开始聊天的时候,有一回,她对程医生抱怨过,说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失败。
那个时候他们还不像网友,关萤只把他当成心理医生,只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心理层面的慰藉,哪怕微不足道。
可是他没有安慰自己,反而说:
“你今年不是才二十一岁吗?怎么就开始复盘人生了?”
“你以为这里就是终点了,有没有想过,其实是来到了下一个起点。”
关萤以为他是在敷衍自己,不满地追问:“你不应该给我提供一些建议或帮助吗?”
他却说:“人生是你自己的,我说了不算数。”
火焰在她瞳孔中跳跃,映红了黑沉沉的天空。
关萤终于明白过来,是因为她还年轻。
她还年轻,她的人生还很长,长到可以拥有无数个起点,走错路并不可怕,停滞不前才可怕。她今年才十八岁,想做什么都可以,远远没到需要对自己的失败经历总结复盘的年纪。
就这么站了很久,火把舞仍在延续,似乎不知道疲倦,也不打算停止。
而关萤必须要走了,否则可能赶不上今晚的末班车。
寨脚灯光稀疏,她不得不打开手电筒照明,尽管不是路痴,也花费了比想象中更长的时间绕出村寨。
尚且来不及喘息,啪嗒,一滴冰凉的雨水落在她眼皮上。
空中乌云密布,暴雨来得猝不及防。
关萤出门之前是带了伞的,然而雨势实在太急,地面湿滑,她必须走得万分小心,裤脚和鞋袜无可避免地湿透。
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走到车站,关萤简直万念俱灰。
——她没赶上末班车。
找了片深灰色的简易棚顶躲雨,关萤将手里的雨伞狠狠甩了几下,泄气地半蹲下来,用手机软件打车。
意料之中,这样恶劣的天气和复杂的盘山路,没有任何司机接单。
打开地图,方圆十里没有任何旅馆或民宿。
她总不能在这里蹲一夜吧……
早知道不看什么火把舞,不乱七八糟思考什么人生了。
不远处窜出来一个人影,是一个七八岁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穿着粉色雨衣,瘦瘦小小,营养不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走到她面前,问她要不要买仙女棒。
明明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关萤还是同情心泛滥地花了七块钱,买下了小女孩手里所有的仙女棒。
对方连连道谢,欢天喜地转身回家,凄风冷雨的车站除了几个睡得香甜的流浪汉,就只剩下她。
她现在跟流浪汉也没什么分别,关萤叹了口气。
她期盼着雨不久就会停,现实却背道而驰,这场来势汹汹的暴雨越下越大,整个世界都被淋透,雾蒙蒙湿漉漉一片。
地面裹着淤泥,下不去脚,墙角堆着几只废弃轮胎,暂时没有被雨水打湿,关萤走过去,拍了拍轮胎表面的灰尘,轻轻松松跳上去,勉强坐在其中一只轮胎上。
头顶的透明灯罩被风刮得摇摇欲坠,灯影晃动,照亮几只嗡嗡乱扑的飞虫。除此之外悄无声息。
闭上眼睛,还能看见残留的虫影。
在这种鬼地方呆一夜会不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比如遇到坏人,或者遇到山洪。
或许人类的通病就是总爱把事情往最糟糕的方向去想,哪怕关萤自认为胆子很大。
脑海里千头万绪,一团乱麻,再也等不下去,关萤连续做完三次深呼吸,不再犹豫,鼓起勇气拨通了那串存在通讯录里的手机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