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是院内例行会诊日。
清晨七点整,程予游将车停进地下停车场,乘电梯上了十六楼。
套上白大褂,他脚步没停,直接往会诊室的方向走,路上碰见两个护士,其中一个神色雀跃地跟他打招呼,叫了声“程医生”。
程予游冲她点点头,同时想起来,是那天在导管室差点摔倒的那个小护士。
“今天来得这么早呀!”小护士说完立刻反应过来,“哦对,今天会诊。”
想到这里,她将手里的咖啡递过来,“程医生,这杯美式给你吧,等会儿可以提提神。这是我们刚买的,还没动过。”
程予游失笑,想说不用,对方已经跑远了。
总共五张会诊单,最棘手的是一例患有罕见先天性心脏病单侧肺动脉缺如的婴儿。由于右侧肺动脉缺如,患者只能靠左肺维持大部分功能,如果不采取手术治疗,后期可能会出现严重的肺动脉高压、右心功能衰竭,危及生命。
今天是远程会诊,大屏幕上正在连线的是仁济心外科的副主任,姓李,也是程予游曾经共事的前辈。
毕竟是曾经天天在手术台上合作的同事,沟通起手术方案来依旧默契。
蓝桥地方小,患者也少,碰上这种高难度手术的机会更是寥寥,连线结束之前,李主任特意嘱咐他:“好好磨磨刀,别生锈了。”
当初他递交转院申请,李主任是第一个反对的。
原因不言而喻,程木心培养他是为了应对疑难杂症、攻克医学难题的,不是去一个连搭桥都做不了几台的地方医院小打小闹。
可是他要走,没人拦得住。
会诊结束,例行查房。
过程还算顺利,没有遇到任何突发情况,再加上程予游今天只排了一台手术,难得在下午五点半下班。
没有回家,他在医院对面的花店挑了一束白色雏菊,又去水果店买了一袋小番茄和橙子,放进副驾驶座,而后驶上高速。
不多时,视野里出现那幢熟悉的、花园别墅模样的建筑物,程予游停好车,抱着花和水果穿过庭院,走进疗养院正门。
前台的护士看到他,眉开眼笑道:“程先生来啦!”
程予游嗯一声,对方热情地搭话:“阿婆今天意识还算清醒,能认人,精神好,胃口也好,刚才吃了满满一碗饭呢。”
“是吗?”他从袋子里拿出两颗橙子放在桌上,眼底浮起薄薄的笑意,“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程予游推开房门走进去,林屏正躺在摇椅上小憩,听到动静半抬起眼,浑浊的眼睛亮了一瞬,惊喜道:“小游。”
将手里那束雏菊插进床头的白瓷花瓶里,程予游走近,半弯下腰看着她,“外婆,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林屏吃力地抬手,抚摸他的眉骨、鼻梁、下颌,似乎很怕自己忘记,“都跟你说了我没事,你工作这么忙,不用老是过来看我。”
“不忙,今天下班早。”程予游看了眼窗外曛黄的天色,“趁天还没黑,要不要出去走走?”
VIP病房拥有一整面开阔的开放式阳台,推开门就可以直达外面的花园庭院。
程予游扶她坐上轮椅,步入黄昏。
鹅卵石小径凹凸不平,程予游推着她,一步步走得很慢,跟她聊医院里发生的趣事,路上偶尔遇到相识的人,便停下来打声招呼。
道路两侧栽种着几株高大的散尾葵,已经过了花期,扇形叶片茂密浓郁,沿途洒下灰色阴影。
林屏不知想到什么,十分自然地问:“对了,司绮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扶着轮椅的手指停顿一秒,程予游神色如常道:“她今天手术排得满,走不开。”
“唉,这孩子,就是太要强了,工作固然重要,但是身体更重要,年纪轻轻的,别让她那么拼。”林屏拍拍他的手,语重心长道,“你俩也老大不小的了,早点把终身大事定下来,别拖着。”
程予游笑容很淡,“不急。”
“你是不急,外婆急,外婆还想着趁现在精神好,抱一抱小外孙呢,否则……过几年,恐怕想抱也没机会了。”
“别乱说,日子还长。”
林屏摇摇头,难掩伤感,“好啦,别说这些话来安慰外婆,我自己的身体,你还能比我更清楚不成?”
“我是医生,”程予游停下来,绕到她跟前,口吻平静却强势,“您说呢?”
林屏微怔,旋即笑起来,眼角皱纹揉成一朵花,分明是骄傲的神情。
“要听医生的话,知不知道?”程予游微微俯身,帮她整理了一下鬓边的银丝,“平时好好吃药,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
“知道啦,不过你跟司绮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说到这里,林屏微不可闻地叹气,半晌才继续,“你啊,看着好说话,其实性子冷,主意大,跟你妈一模一样,外婆是担心你再不抓紧,万一司绮跟别人跑了,我看你孤家寡人的,到时候怎么办。”
自从前几年外公走了,林屏思念过度,大病一场,从此精神状况就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一切如常,坏的时候连他的脸都认不出来。
比如现在,她又忘了,早在一年半之前,他决定回蓝桥时,跟司绮就已经分手了。
关萤是被赵含玉的电话吵醒的。
迷迷糊糊接了电话,报了平安,大概聊了聊自己这几天在干嘛,赵含玉总算放心,临挂断前还嘟囔了一句,没良心,都不知道多往家里打几个电话。
关萤性格独立,以前在崇城的时候就爱一个人到处乱跑,心情不好了找个地方躲起来也是经常的事,不过,这还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赵含玉会担心也情有可原。
下午三点,她顶着大太阳出门,扫了辆共享单车,沿着记忆里的路线,没多久就找到了之前那条复古精品街,打算给赵含玉挑一挑纪念品。
这里是岛上的热门打卡点,无论何时都是人山人海。
关萤硬着头皮挤进汹涌人潮,几乎是被推着往前走。
经过一家首饰店,她停下脚步,隔着橱窗,目光被一条满天星淡水珍珠项链吸引。
打开手机搜了一下,是一个法国小众设计师品牌,算是轻奢款。官网里这条项链已经售罄,而价格——哪怕所有优惠折扣叠加之后,也要六千块钱。
买完之后估计只能睡桥洞了。
关萤对着手机叹气,紧迫感油然而生,想着回去之后要再找汤汤问书店兼职的消息。
赵含玉年轻的时候是不折不扣的大美人,否则也不可能被关海平看上。
尽管选错了人,还生了她这么一个拖油瓶,这些年来赵含玉身边仍然不缺追求者,至于为什么单身至今,大概是因为她总算吸取教训,发现男人靠不住,转而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子女身上。
可惜。
关萤抬手,任由刺眼日光从指缝间漏进来,心想,可惜她也让赵含玉失望了。
逛了一下午,一无所获,大概是那条项链太漂亮,一对比,其它的礼物自然相形见绌。
打算回头去别的地方再逛逛,最后日落西斜,关萤意兴阑珊地挑了几盒赵含玉喜欢的茶叶。
店铺不大,茶叶的味道透着淡淡的清苦,关萤仔细对比过价格才将那两盒茶叶从货架上取下来,手机蓦地震动了一声。
C:[图片]
点开那张图片,原来他将那串玻璃风铃挂在了阳台右侧的挂钩上。
蓝蜻蜓的手绘图案色彩斑斓,透明玻璃罩上的英文字迹也清晰可见:To Cheng。
他家阳台面积应该很大,像极了露天庭院,风铃正下方打了一整排原木横板,井然有序,上面摆满了她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盆栽,挨挨挤挤,绿意旺盛。看上去是被主人精心打理的模样。
而她的幼儿园简笔画风铃出现在这张照片里,幼稚又违和。
说实话,关萤原本以为,他可能会随手将这串风铃丢在某个角落里积灰。
没想到竟然真的会挂在家里。
关萤抱着那两盒茶叶排在结账的队伍里,低头打字:[还好路上没碎]
C:[我亲自开车拿回来的,怎么会碎]
关萤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实话实说:[但是感觉跟你家风格不是很搭,更像是你女儿的校园作品展示]
C:[…]
C:[我没有女儿]
紧接着,又补充:[也没结婚]
关萤原本只是开玩笑,并没打算关心一个陌生人的感情生活,然而实在惊讶:[程医生,你这个岁数了,还是单身吗?]
三十六岁了还找不着对象……虽然长得是普通了点,但也不至于吧?还是说他有什么隐疾?
关萤勉强停止了愈发离谱的揣测。
从茶叶店出来,天已经黑透了,街道两侧,缠在树干上的蓝色霓虹灯依次亮起,连成一片起伏灯海。入口处那面涂鸦墙上的灯也亮了,星星点点的光芒,共同组成“蓝桥”的字眼。
关萤在路边随便找了家麦当劳解决晚餐。
端着托盘转了半天,总算在角落里找到一个空座位,关萤坐下,擦干净桌面,在吃汉堡之前,习惯性地往面包里涂了一层薄薄的番茄酱。
刚咬下去,手机就震了一下。
C:[单身犯法吗?]
舔掉指尖蹭到的番茄酱,关萤委婉道:[不犯法,但你这个年龄应该算超大龄剩男了吧?家里不着急吗?]
C:[不着急]
关萤不信,想起平时在微博上刷到的那些家长里短的段子,又问:[你家里人难道都不催婚?]
C:[不催]
怎么看都像是破罐破摔,自暴自弃。
关萤认为自己有必要安慰一下:[那个,程医生,别灰心,你看最近一篇新闻了吗?一个老头六十多岁了还能找到真爱呢]
这次对面沉默了很久:[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关萤:[啊?]
他却又不继续说了,反而问:[今天去哪玩了?]
程医生竟然会主动问她去了哪里,稀奇。
立刻忘记了先前的话题,关萤的分享欲被激发,将自己今天的逛街始末告诉他。包括那条只适合被摆在橱窗里的珍珠项链。
断断续续地聊了一阵子,关萤忽然意识到:[你下班了吗?]
C:[下班了]
怪不得。关萤看了眼时间,心想他今天下班好像还挺早的。
她咬着可乐吸管,有点好奇地打字:[你平时下班之后会干嘛?]
C:[下班之后只想睡觉]
心理医生有这么累吗?平时大多数时间等他回消息真的像轮回。关萤对于这份职业不是很了解,因此没有贸然发问。
想起登岛那晚给他打的第一通电话,她笃定道:[你是不是有起床气]
C:[有吗]
关萤:[有]
C:[你晚饭吃了什么?]
一时没意识到他是在转移话题,关萤回答:[麦当劳]
麦当劳里人很多,大部分都是游客,还是家庭出游的那种,小孩的哭声此起彼伏。
关萤吃完了套餐里的汉堡和鸡翅,薯条还剩下一小部分,实在吃不下了,百无聊赖地在餐盘里摆成一张笑脸,又用剩余的番茄酱挤出happy day的英文。
关萤:[程医生,送给你,祝你今天开心/笑脸]
作者有话要说:快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