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九点整,查房、开医嘱、换药,一套固定流程走完,程予游换上刷手服,准时到达手术室。
今天总共两台手术,一台换瓣,一台搭桥,前者他主刀,后者他做王主任的一助,都很耗时间,毕竟心外的手术难度和时长在所有科室里都是排得上号的。
搭桥做的是微创,视野狭小,再加上病人血管多处堵塞,需要操作极精细,等血管近端吻合完毕,已经过去五个小时了。
在手术台上很难感知时间的流逝。
王主任摘了手术镜,却没离开,站在一旁看他缝合,闲聊般问起:“程老寿辰快到了吧?”
程予游应了声:“下个月。”
一说到程老,王主任立刻换了副类似仰慕的口气,跟追星族谈及偶像没什么分别,“想当年,我还是住院医的时候,有幸在仁济观摩过一台程老主刀的全主动脉置换公开手术,那时候,国内没几个人能做这种高难度手术,连我都紧张得满头大汗。可是程老全程云淡风轻的,还带着笑,似乎心情很好。手术快结束的时候,巡回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程老说他家的小孙子今天学会说话了,还让我们猜猜,第一句话说了什么。”
“手术室里一下热闹起来,有人猜‘爸爸’,有人猜‘妈妈’,程老笑呵呵地摇头,一脸骄傲地说都不是,是‘爷爷’。”
程予游失笑,“他是不是还说过,我抓周的时候抓了一把手术刀?”
旁边的巡回护士黄韵如睁大了眼睛,“真的假的?这么神?”
“哪来的手术刀,就是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水果刀而已。”程予游无奈。
王主任笑道,“那也是天意,程老的孙子,可不就是注定要吃这碗饭的。”
程予游是从国内心外科王牌医院仁济转来蓝桥的,履历漂亮得吓人,二十三岁海外名校MD毕业,此后参加住院医师培训,期间发了不少科研,后来回国通过规培,去年聘了主治,没有一丁点儿水分的那种。
心外科是公认的技术门槛高,医生成长周期长,程予游还在仁济时,就是名副其实的天才,科里最年轻的主治医师,被院方全方位培养,前途不可限量。
刚来蓝桥医院报道时,不少人都觉得他年纪太轻,名不副实,究其原因——
他爷爷是程木心。如雷贯耳、无人不知的心外神话,现任中国心脏大会主席、国际欧亚科学院院士、国内外多所知名医学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名头一个个搬出来,恨不得压死人。
此外,程木心还在国际上首创了多种手术新术式治疗复杂心脏畸形,冠状动脉搭桥手术的成功率至今无人打破,是无数荣誉加身的医学界泰斗,每逢国际医学研讨会就要被拉出来大充门面。
而程予游不仅是他的亲孙子,还是他从无数台高难度手术里手把手教出来的得意弟子。
按理说这种天才就该留在仁济,物尽其用,三十多岁升副高肯定不成问题。结果,去年年初,不声不响的,他却转到蓝桥这么一个小地方来了。
个中缘由虽不清楚,但是顶着程这个姓,院方当然是如获至宝,倒屣相迎。
术后,程予游回到ICU和住院部例行巡查,其中一床病人发生室颤,呼吸骤停,电除颤和心肺复苏都做了,效果不大,室颤反复。
旁边的小护士是新来的,头一回遇见这种紧急情况,吓得脸色发白,“程医生,现在怎么办呀?”
程予游看着心电图上的走势,“联系麻醉和心内,准备上ECMO。”
小护士立刻点头,匆匆忙忙往外跑,可能是太着急了,一个不慎,差点被门口的椅子绊倒。
一只手适时地伸过来,用了点力气拉住她,“紧张什么?”
“……对、对不起。”
等她站稳,程予游才松了手,轻声道,“去吧,注意脚下。”
小护士看着那双口罩之上的黑色眼睛,定了定神,“是,程医生。”
半个小时左右,ECMO置入完毕,成功运转,患者被转运到导管室进行介入手术,程予游终于下班。
透过医院大楼,外头漆黑一片,只余零星灯光。
这就是他眼里日复一日的景色。
在办公室换过衣服,程予游挽了挽衬衫袖口,还是决定去医职工食堂吃饭。
毕竟回了家也得点外卖。
夜里八点半,食堂冷冷清清,赵霖川、黄韵如,还有两个护士坐一桌,正在绘声绘色地聊天,看见他进来,热情挥手:“程医生,这里!”
等程予游端着餐盘走过来,他又问:“怎么查房查到现在啊,我们都快吃完了。”
“临时装了台ECMO。”
“哦,没事儿吧?”
程予游喝了口排骨汤,觉得有点咸,“急性心梗,转去导管室手术了。”
赵霖川闻言放下心来,继续讲刚才中断的话题:“刚刚不是说那大哥过来急诊输液嘛,一坐下就开始timi,估计是团战太激烈,吊瓶都见底了那人才发现,吓得在输液厅大喊了一句——服务员,满上!”
话音未落,对面两个小护士笑得前仰后合。
黄韵如翻了个白眼,“什么烂笑话。”
“哪烂了?当时你不就在现场嘛,别以为我没听见你笑啊。”
赵霖川夹了一块鸡胗,忽然想到什么,扭头问他:“音乐节去不去?朋友送了我几张票。”
程予游正在检查手机里的未读消息,随口问:“几号?”
“就周五晚上。”
“我不一定有空。”
闻言,赵霖川还没说什么,对面偷听的小护士已经面露失落。
“你这周五没排手术啊,去呗,人多热闹。”赵霖川劝了几句,瞥见他的手机屏幕,忍不住八卦,“谁啊?”
“你说呢?”程予游眼皮都没抬一下,“是谁把我手机号写在传单上的?”
一说到这件事,赵霖川又开始幸灾乐祸,“是吴言哥出的主意,我充其量也就是个从犯吧,而且隔天下午我就过去帮你撕了,谁知道还真有人给你打电话啊。”
程予游点进微信,那个眼熟的猫咪头像后面,照旧跟着一连串未读消息。
欢迎光临:[图片]
欢迎光临:[程医生,我今天在岛上发现一种很漂亮的花,以前没见过,你知不知道这种花叫什么名字?]
欢迎光临:[程医生,我昨晚睡得竟然还不错]
欢迎光临:[程医生,我听人说,过几天岛上会举行音乐节,主题好像叫昨日派对,每年都有。这个音乐节好玩吗?值得去吗?]
……
明明白白地把他当树洞、当导游、当十万个为什么。
程予游边看边说:“嗯,真有人给我打电话,还是大半夜,我以为是急诊,接电话之前连衣服都换好了。”
“咳咳……”赵霖川拼命忍笑,“你拉黑不就得了?总不能让那人赖上你吧。”
“算了。”
“什么算了?”
程予游放下手机,“还挺有意思的。”
路上很堵,到家已是深夜。
程予游将车停进复式公寓门口的停车位,恰巧碰到楼上的邻居阿姨在遛狗。
是一只两岁半的阿拉斯加犬,叫布丁。
大概是他之前帮忙遛过几次,布丁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大老远就摇着尾巴冲他狂叫,不顾主人阻止,不管不顾地跑过来扑他。
风声擦过耳畔,程予游顶着成年大型犬携来的冲击力,勉强接住他,随即后退两步,手指点了点面前的空地:“布丁,坐。”
对他的声音很熟悉,布丁听话地在他面前坐下。
邻居握着狗绳匆匆跟过来,有点抱歉:“小程,没事吧?”
“没事,”程予游摸了摸阿拉斯加的脑袋,“带零食了吗?”
“带了带了。”邻居连忙从挎包里拿出一袋狗狗饼干,布丁看见零食,馋得立刻站起来,程予游将手里的饼干放低,离它湿润的鼻头很近,却又始终隔着一点距离,让它看得见吃不着,就这么拉扯数次,终于引得布丁重新乖乖坐好,一动不动地等待投喂。这才掰开一块,放进它嘴里。
邻居看着自己的狗在他面前乖乖听话的样子,不禁感慨,“多亏了你,布丁之前是出了名的不听话,不知道被别的业主投诉过多少次了,要不是你帮我训过几次,我根本不敢在这个时间段带出来遛。”
程予游笑了笑,伸手去挠狗的下巴:“布丁很乖,是不是?”
风卷残云般吞掉那块饼干,布丁配合地汪了一声,用湿漉漉的舌头舔他的手指,在他想要抽离之前,又不舍地用犬齿来回轻咬。
在手术台上站了将近十个小时,程予游其实很累,然而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一时心软,在邻居阿姨的热情劝说下,最终还是答应陪她一起遛狗。
穿过廊桥,行至小区里的人造草坪,视野开阔,修剪整洁,不少人都在这里遛狗。布丁兴奋得要命,在草坪上连连打滚,然而始终没有跑出主人所在的范围。
邻居笑着开口:“有你跟着,布丁确实收敛了不少,小程,你训狗这么熟练,自己也是养狗的吧?”
程予游站在黄澄澄的柿子树下,想了想才说:“养过。”
是外婆家的一只金毛,很黏他,很会撒娇,因为那只狗,程予游读书的时候,几乎每个暑假都是在蓝桥度过的。直到高二下半年,那只金毛寿终正寝,走之前爪子里还扒拉着他曾经买的玩具。从那之后他也没再养过宠物。
两人一狗绕着草坪踱步,邻居仿似无意间提起:“我有个侄女,大学刚毕业,好好的大城市不肯呆,非得回来工作,说要自己开一家宠物店。”
说到这里,看了看他的表情,又继续,“正好,你不是也养宠物嘛,我想着,以后两个人可以认识一下,分享分享心得体验。”
程予游笑笑,很自然地接话,“那您可能找错人了,我平时忙起来家都没空回。”
邻居有些失望,不过也没强求,只是又聊了几句她侄女的情况,程予游没打断,想着明天排的那两台手术,意兴阑珊地听完了。
头顶的树冠呈现出宽大的伞形,程予游走在树荫里,在草坪边缘投下静谧而墨蓝的影子。
不知道谁往草坪上丢了一只喝完后的矿泉水瓶,程予游停步,伸手在布丁面前晃了晃,又指向瓶子所在的方向。阿拉斯加智商很高,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哼哧哼哧跑过去叼住瓶身,兴高采烈地回来,满脸都写着求表扬。
程予游从它嘴里接过那只矿泉水瓶,随手丢进垃圾桶,又摸摸它的脑袋,夸它Good gir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