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蓝桥(3)

穿过侧门,走完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径,关萤顺利抵达民宿的餐厅。

餐厅是露天的,在刺目的光线底下一览无余,草坪修剪得干净整齐,两旁栽满绿植,院子被一方红墙圈住,爬山虎沿墙疯长,绿意葳蕤。

关萤困得要命,随便找了个空桌坐下。

为了赶上民宿的早餐,她昨晚睡前连着定了五个闹钟,才勉强从床上爬起来,出门的时候差点被台阶绊倒。

早餐是包含在房费里的,不吃太亏。

汤汤端着两杯咖啡从后厨出来,看见她,顺手拿了份菜单,放到她手边,笑着打招呼:“起来啦?看看想吃什么,今天有四种套餐可选哦。”

关萤打开菜单,草草看了几眼,随便选了一份汤面套餐。

“好嘞,喝点什么?我们有红茶、牛奶、和拿铁。”

关萤打了个哈欠,“美式能做吗?”

“能呀,”汤汤收起菜单,盯着她打量片刻,关心道,“昨晚没睡好吗?脸色有点差。”

“……嗯,有点失眠。”

汤汤瞬间紧张起来,“是不是床品不舒服?还是夜里涨潮的时候太吵了?”

“不是,是我自己的问题。”关萤懒懒趴在桌上,眼皮耷拉着,莫名有种早自习迟到的错觉。

汤汤这才松了口气,“既然出来玩了就要放松心情嘛,不开心的事先丢到一边,岛上平时活动很多的,夜生活也很丰富,可以多出去走走。”

下午四点半,关萤扫了辆共享单车,绕着情人湾漫无目的地闲逛。

沿途碰见许多五彩斑斓的商铺,有卖手编花环的,有卖针织发带的,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周围挤满了游客,人头攒动,水泄不通。

她特地绕了远路,回到自己昨天登岛时走过的街巷。

那块蓝色的指示牌像极了灯塔,或路标,关萤顺着它成功找到了昨天的电线杆、贴在上面的小广告、以及那行手机号码。

她就说,一串数字而已,怎么可能记错。她今年是十八岁,不是八十岁。

紫外线过分强烈,晒得皮肤滚烫,关萤没法在大太阳底下多待,匆匆拍了张照留作证据,满头大汗地钻进旁边的超市买冰棍。

几分钟的功夫,她吹完空调,咬着哈密瓜冰棍出来——那张小广告竟然已经不翼而飞。

大白天见鬼了?

关萤茫然地瞪大眼睛,随即反应过来,不对,应该是被环卫工人清理掉了。

临近日落,情人湾的游客越来越多。

关萤丢完冰棍棒,在沙滩附近还了单车,卷起牛仔裤裤脚,将凉鞋拎在手里,试探着踩进白沙。

细密、柔软,被阳光烘得很暖和,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一朵云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流动着,在她身后跟了很久,沿途有不少售卖水果冰饮的商贩,关萤停下来,问了一句:“水果杯多少钱?”

“小份十五,任选三种水果;大份是二十五,任选六种水果。”

“这么小的杯子,卖十五不太合适吧?”

老板正在削椰青,闻言动作稍停,看了她一眼,“小姑娘,你要买就买,不想买就别问。”

“我没说不买,只是觉得你这个定价不太合理,”关萤无视周遭目光,有商有量地说,“这样吧,我就要两种水果,十块钱一份,你看行不行?”

乍一听还挺有理,老板乐不可支,“小小年纪还挺会砍价,是你父母教你的吗?”

“……我不小了。”

“行行行,”老板取了个杯子递过来,“你选两种吧,不过太贵的水果不行啊。”

五分钟后,关萤抱着满满一杯西瓜和橙子,心满意足地找了片空地,盘腿坐在沙滩边等日落。

由于夏季长,光照足,蓝桥的日落很美,关萤曾经在社交软件上刷到过照片,当夕阳在海面上逐层铺展,海水会变成一个浩瀚无边的调色盘,由深及浅叠加,时刻变幻颜色。是震撼到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美。

那个时候她就想,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来蓝桥看一次日落。

云团奔涌,海岸线绵延不绝,一颗硕大的夕阳在她眼前直直下坠,海平面被染红,眼前的景色是真正的海天一色。

潮汐涌出波纹,漫过脚踝,又倒退,关萤坐在这样短暂而珍贵的景色里,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快门声,似懂非懂的各地方言,也跟着拿出手机拍日落,发在微博上。

吃完最后一块橙子,关萤低头掬了把细沙,又摊开掌心,任其流逝,心想,为什么没人告诉过她,原来看日落是一件这么寂寞的事。

手机恰在此刻响了两声。

她眼皮动了动,垂眸,发现是席越发来的微信。

并不意外。

[我昨晚梦到你了,就在我们之前常去的那家台球厅,我教你怎么定杆,因为不小心说错话,又惹你生气了。梦里的我很想跟你道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梦醒,都没能说出口。]

[阿萤,对不起。]

海风喧嚣,空气咸湿,直到手机屏幕暗下去,关萤才回神。

不知道坐了多久,夕阳彻底溜走,不留一个尾巴。

天空泛出模糊的青蓝色,云层里缀着几颗星,海水被重新打磨、拼凑,成为一面光滑辽阔的镜子。无风无浪。

刚才的落日短暂得如同一场幻觉。

关萤很想找人说说话。

不能找江心澄,万一她说漏嘴,跟赵含玉透露自己的消息,那么这次出逃将会变得毫无意义;更不能找关楚,原因再简单不过,会挨骂。

排除掉他俩之后,关萤发现自己竟然无人可找。

在海边吹了会风,脑袋愈发清醒,她霍然记起,手边其实还有一个现成的联络人——昨晚那通电话的对象。

可惜免费咨询的时长应该已经结束了。

思来想去,还是舍不得自己的钱包,关萤退而求其次,打算再物色物色其他的人选。

在浏览器上搜索关键词“在线心理咨询”,逐一翻阅词条,信息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关萤看了半天,选定其中一个,试着在小程序里跟客服聊了几句,刚描述完自己的失眠症状,对方立刻发来一长串文字,堪称训练有素:[亲亲,针对您的情况,我们推荐您下单金牌咨询师(99.9元/时)或者特约心理专家(199.9元/时),享受一对一在线咨询以及心灵SPA,我们的资讯平台由清华博士联合心理专家创办,具备顶尖的专业性,不满意可全额退款哦。/飞吻/飞吻]

……怎么不干脆去抢钱啊。

十足的骗子口吻,杀猪盘。pass。

关萤转变思维,去淘宝搜陪聊,结果更加离谱,机器人客服给出三个选项——

A:身高183cm,清纯男大,体育生,内向害羞

B:成熟大叔音,会唱歌会rap,情商在线

C:姐姐的专属小狗,粘人爱撒娇,24小时秒回

……这都什么跟什么。继续pass。

找来找去都没有满意的,迫于无奈,关萤打开手机通讯录,寻找昨晚唯一的通话记录。

虽然态度不够热情,不过确实比这些正常多了,至少聊天的时候没有暗示她消费过。

行吧。

犹豫再三,关萤再次拨通了他的电话号码。

这次更加过分。

连着打了两通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耐心告罄,关萤转而给他发短信:[你好,我是昨晚来电咨询的那个人,你现在在忙吗?有空了麻烦回个信息,不打折就不打折,你报个价吧,合适的话我们详谈。]

够客气,够有诚意了吧。

然而,直到关萤吃完晚饭,返回民宿,手机仍然没有动静。

打出去的电话、发出去的短信,通通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算了,随便吧。

关萤放下手机,破罐破摔地想,她就不信自己找不到更靠谱的。

民宿一楼的院子里栽了两棵石榴树,椭圆形的叶子挨挨挤挤,绿油油的,像打了层蜡,橘红色的石榴花满树绽放,随风燃烧。

关萤停下来拍了几张照,正巧看到汤汤踩在折叠梯上,正小心翼翼往枝头挂红绸。

大约是听到了脚步声,汤汤扭头看她,“回来啦。”

“嗯。”关萤站定,视线跟随着随风起舞的红绸,好奇道,“这是什么?”

“祈福带,特地从观音庙求来的,染了庙里的香火,算是开过光,图个好兆头。”汤汤笑着问,“你这几天上山了吗?”

“还没。”

关萤没有信仰,因此压根没打算上山,当然,这并不妨碍她知道蓝桥有座流波山,山顶的观音庙香火旺盛,声名远扬。每年都有无数人千里迢迢来到蓝桥,不为看山看海,只为上山拜观音。

汤汤热情地提议,“那你回头还是抽空去庙里上柱香吧,不是封建迷信也不是宰游客哈,菩萨真的很灵的。”

她说完,近乎虔诚地双手合十拜了拜。

关萤配合地说好,实则没听进去多少。

汤汤就笑了,神采飞扬地指了指身后的石榴树,“对了,你要是住到九月份,就能吃刚摘下来的石榴了,比集市上买的甜多了。”

“……我倒是想住到九月份。”

关萤不觉叹气,仰起头,有些出神地盯着褐色树干上抽出的枝条脉络。

做棵树也没什么不好,只需遵循自然定律、沿着四季轨道,春天发芽,夏天开花,秋天结果就好。没有情感,当然也没有烦恼。

挂完最后一条红绸,汤汤动作利落地跳下折叠梯,“我先上楼啦,你要是想在院子里坐坐,我可以去帮你搬张椅子。”

“不用,我马上也进去了。”关萤冲她露出了登岛以来的第一个笑,“谢谢你。”

汤汤摆摆手,“客气什么,应该的。”

离开之前,又说了一句,“你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好看。”

风吹来时,绿浪沄沄,关萤仍然站在原地,月光将她脚边的影子拉得很长。

起初还能听到汤汤上楼梯的动静、书店里客人偶尔的交谈、唱片机里缓缓流淌的歌曲……最后来到某个突兀的节点,所有声音都被剥离开来,簌簌掉落,她的世界变得孤独而空旷。

再怎么不愿承认,一个人旅行,始终是寂寞的。

意识到自己该回房间了,关萤将将踏出一步,手机倏然震动起来,在这种难捱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是他回电话了。

月亮不知何时爬上林梢,不规则的圆形,而边缘是模糊的冷白。

关萤站在院子里,有种被月光浸透的湿润感。

没有多想,她摁下接通键。

这次是对方先开口:“有空吗?”

关萤点头,意识到他看不见,于是端着架子,嗯了一声。

“我们聊聊。”

听筒里传来嘈杂的风声,与此时此刻吹过她的似乎是相同方向,月光与树影一齐晃动,而他的声音响在风里,这次是有温度的,难以形容,但是感觉很近,距离感不再强烈分明。

所以昨晚那个态度是嫌自己打扰到他睡觉了?那就别写24小时咨询啊,既然写了,就要遵守职业道德好不好。

关萤尚在走神,耳边听到他问:“你是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的?”

她撇撇嘴,没好气道:“昨晚不是跟你说过了?”

“再说一遍。”他没什么诚意地解释,“昨晚太困了,没听清。”

……所以你承认你昨晚一直在敷衍我了?

亏我还敞开心扉、推心置腹地对你说了那么多。

关萤气得不行,掷地有声道:“我要投诉你。”

“等会儿再投诉,先回答我的问题。”

完全没有把她的威胁放在心上,他说话时似乎在笑,那点儿模糊的笑音落在空气里,像雪花落在皮肤上,稍纵即逝,却有迹可循。

勉强冷静下来,关萤不情不愿地答,“在路边一张小广告上看到的。”

“你确定自己没记错号码?”

她很不满,“我脑袋又没问题,一行数字而已,怎么会记错?”

风里拢着淡淡的雾气,电光火石之间,关萤想起自己手机里还存着货真价实的证据,于是退出通话界面,把那张拍下来的小广告以短信的形式发给他,振振有词道:“不信你自己看。”

不知道他有没有点开短信去看,听筒里沉默了将近十秒,“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哪里搞错了?”

“……”关萤终于忍无可忍,“你耍我啊?”

院子里极静谧,自成一方天地,甚至能够听到他的呼吸,若有似无,像羽毛。

应该是正打算说些什么,却被人打断,电话那端传来一连串火急火燎的脚步和交谈声,关萤无法捕捉,只能从中找到他的声音,“我现在有事,回头再说,挂了。”

“哎等等!”

已经见识过了他挂电话的手速,关萤急匆匆道,“我手机马上就欠费了,你回头加我微信说吧,直接搜我手机号就行。”

一气呵成地说完,这次总算抢在他前面,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