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蓝桥(2)

“不是说免费咨询吗?”关萤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现在睡不着,想跟你聊会儿天。”

对面说:“打错了。”

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还有点没睡醒。

关萤快速回忆了一下那则小广告上的手机号码,最终选择相信自己的记忆力,正欲说话,却发现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毫无征兆。猝不及防。

怎么会有人挂电话这么快。

关萤怔怔盯着手机上短短15秒的通话记录,越看越生气,越生气越清醒,不由分说地重新拨了过去。

心头窝着无名火,连等待也不觉得漫长了,关萤盘腿坐在床头,开了免提,打一个不接再打第二个,无比耐心,反正她本来也睡不着。

打到第三个,终于被再次接通。

关萤抢在他前头,理直气壮道:“我不可能打错,就是你。”

似乎觉得有点荒谬,那个声音清醒了少许:“就是我?”

听上去好像也没有被夺命连环call后的不耐烦,是不是做心理医生的情绪都比较稳定?

“嗯,你不是24小时免费咨询吗?广告上写得清清楚楚,现在才零点过一刻,你该不会就睡了吧,不怕被扣工资吗?”关萤连声控诉,“而且刚才竟然还挂我电话,就你这个服务态度,是怎么做心理咨询的?懂不懂什么是顾客至上啊?”

一口气抱怨完,手机对面仍然静悄悄的,没动静。

发泄过后,心口没那么堵了,关萤将手机拿到眼前,确认没有被挂断,才勉强让自己的态度软化下来,心平气和地继续,“是这样的,医生,我已经连续失眠一周了,而且我现在心情真的很差,很需要你的帮助,至于费用……我有钱,也没想白嫖,聊完之后,如果我觉得还不错的话,会考虑长期咨询的。”

最后一句是骗人的。她现在穷得叮当响,身上这些钱只够民宿续住一周,连吃饭都成问题。不过关萤说谎也能做到脸不红心不跳,就像高二下学期的某个周末,她对赵含玉撒谎要去上补习班,偷偷溜去台球厅跟席越约会那样。

良久,对面终于出声,不知道是妥协还是敷衍:“就聊五分钟。”

没有给她回答的时间,他又问:“为什么失眠?”

音色介于温和与清冷之间,是一种很难捉摸的温度,然而实在抓耳,哪怕忽略内容,单单听他说话也是一种享受。

身份在无形之中发生了调换,谈话的主动权也被瞬间逆转,关萤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为什么失眠?

在此之前,她几乎从未接受过任何形式的心理咨询,在脑海中搜刮许久,最后唯一提取出来的记忆还是学校的心理健康辅导室。

高三下学期,班主任怕他们备考压力太大,曾经组织过一次以纾解学生心理压力为主的咨询活动,不过当时的她全程坐在那里神游天外,对于咨询师的询问左耳进右耳出,恨不得立刻结束,抓紧时间回去多做一套题,多背一组单词。

回忆中断,关萤十分谨慎地隐去自己的私人信息,简明扼要道:“我考试考砸了。”

听筒里沉默少顷,“你多大了?”

揪了揪小羊柔软的尾巴,关萤思考几秒,很有警惕心地将高三换成大三,“我读大三。”

“辅导员没通知你补考吗?”

哦,大学生如果考试不通过,还有机会补考,不像高考,考砸了就是考砸了,你的人生从此盖棺定论,绝无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的可能。

关萤硬着头皮解释,“通知了,但是我没来得及。”

顿了顿,几分心虚地转移话题,“医生,我想表达的重点是,这场考试对我而言非常、非常重要,我为此准备了很长时间,也付出了很多努力,但是结果很糟糕,是我完全接受不了的那种糟糕。”

或许是赵含玉的焦虑传染了她,高考前夕她压力很大,每天不眠不休地复习,导致激素紊乱,生理期竟然足足提前了十几天造访,或多或少地影响了她的考试状态,尤其是英语听力。

他静静听完,“这就是你失眠的原因?”

“……一部分吧。”关萤抿唇,欲言又止。

再多的她也说不出口了。

窗户关得严严实实,涨潮声极微弱,空气里却能闻到属于海水的味道,潮湿,微咸。

电话里的人没有追问,似乎并不在意她是否有所隐瞒,“你是完全睡不着,入睡慢,还是睡眠质量差?”

关萤如实回答:“头几天是完全睡不着,我试过很多方法都没用,每次都要熬到外头天蒙蒙亮,才能勉强睡几个小时。最近好一点了,大概三四点的时候能睡,不过很容易做噩梦,偶尔还会被惊醒。”

“失眠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想……一些很消极,很负面的东西,”关萤坐累了,重新躺到床上,脸颊蹭着柔软的枕头,闷声道,“越想越难受,越难受越睡不着。”

他随口接话,“睡不着就别硬睡,可以给自己找点事做。”

“比如?”

“很多,看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喜欢做什么?

关萤翻了个身,盯着天花板看,漫无边际地想,太多了,她是一个精力和好奇心都很旺盛的人,小时候整天缠着赵含玉问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然而事实是现阶段的她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被学习占据了,每天被困在那间四四方方的教室里,跟坐牢没差,好不容易捱过三年刑满释放,还没交出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

太失败了。

急于逃离这种乌云密布的失败,关萤不过脑子地说:“我想爬山,想在山顶看日出。”

当她的声音停歇,房间便再次被静谧填满。

手机屏幕亮着光,在墙壁上投射出昏黄的剪影。

仿佛没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那你现在出发应该还来得及。”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他的声音重新响起,轻淡,慵懒,动听到甚至显得失真。

这个人应该改行去做哄睡主播,不论其他,关萤确定自己会为了这个声音准时蹲守在直播间里。

分不清他是在嘲笑自己还是真心提议,也没理会,她晃晃脑袋,试图让对话回到正轨,“我随便说说的,我之前试过听歌看书看电影,结果越来越精神,而且我还——”

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五分钟到了。”

关萤微愣,“啊?”

那人竟然打了个哈欠,“我困了。”

“可是我话还没说完……而且,我们这几分钟里也没聊出来什么啊,别的不说,你最起码也要告诉我,我这种失眠的症状应该怎么缓解,或者吃哪种安眠药效果好一点吧?”关萤几乎怀疑自己碰到江湖骗子了。

“安眠药不能乱吃,要等医生面诊,符合条件才能开具。”他把这话说得有理有据,然而关萤只听出了急于结束对话的搪塞与敷衍。

她想反驳,我花钱找你不是为了听你教育我的,转念又想到自己还没花钱,硬生生把话又咽了回去。

等等,这该不会是他们的惯用手段吧?等聊天状态渐入佳境,你好不容易决定敞开心扉时,故意叫停,提醒你免费咨询到此为止,接下来的内容需要付费。跟那些诱导人赌博下注的博-彩平台如出一辙。

好在关萤不是赌徒,身上也没筹码可骗,不过——她暂时还不想结束对话。

至少这一分一秒,漫漫长夜,有人陪她失眠。

挂了电话不就又剩下她一个人了吗?

思来想去,她干脆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开始挑毛病,“之前有没有人投诉过你,说你态度不好?”

“嗯?”

“你们做服务行业的,不说服务质量怎么样,最起码也得嘴甜一点,热情一点吧?不然心理咨询师那么多,为什么非要找你啊。”

关萤在脑海里努力回忆赵含玉平时逛街砍价时的表情和语气,“能猜到,你行情应该不太好,不过刚刚跟你聊了一会儿,感觉还凑合,要不然这样吧,你给我打个折,如果价格合适,我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付你一个小时,就当是照顾你生意了,怎么样?”

“我不打折,”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手机对面的人竟然在笑,口吻轻飘飘的,“所以你不用勉为其难。”

“……”

听出了他话里若有似无的捉弄,关萤还来不及兴师问罪,通话旋即被切断,干脆利落。

连声招呼都没打,他再一次,挂了自己的电话。

不是,他拽什么啊。

关萤盯着屏幕上的通话记录,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最后发泄般将手机丢到一旁。

刚才应该先问他的工号的,通话途中如果不满意,至少还能用投诉来恐吓他,不像现在只能生闷气。

归根结底还是没经验。

短暂的复盘结束,她重新躺回去,抱着那只毛绒小羊,盯着头顶那扇天窗发呆。

夜空把世界凝结成一块深蓝色的玻璃,辽阔无声。

她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漂浮其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

深吸一口气,关萤自暴自弃地下床,从桌上摸出半包烟,推开阳台门。

咬破那颗薄荷爆珠,她靠在栏杆前,低头给自己点火。

火星亮起,淡白色的烟雾在风里兜圈,她闭上眼睛,听风,听蝉鸣,听浪涌,听时间静静流过。

这是她在蓝桥度过的第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