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恶魔的名字,便为江恒宇。
住进江家的第一天,她换上了新的校服,新的书包,踏进了新的学校,新的班级。
尹盼以为这辈子的苦事,都过去了。
住进江家的第二天,她被介绍给了所有与江家交好的叔叔阿姨,认识了一群年龄相近的新朋友。
尹盼以为她就这样迎来了崭新的生活。
住进江家的第三天……
她被江恒宇逼进了江家的地下室,逼仄的空间里混杂着刺鼻的酒味和男人的体味,直冲她而来。
住进江家的第四天,尹盼没去学校。
因为身上被殴打的青紫淤伤遍布身上各处,她一动浑身就撕扯着疼。
再之后,每次只要江恒宇在工作上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或是他出去应酬喝了酒,回来都不免对她一顿拳打脚踢。
她的生活,重新被笼上黑暗,是无边无际的无光。
每天的轮回往复,尹盼为自己编织上厚厚的壳,眼里流转的光淡了,脸上明媚的笑也少了,拒绝所有人的靠近、也拒绝所有人的善意。
她是高岭上的格桑,却是自己一步步地将自己封于水泥高台。
记忆里她被打得最狠的一次,是个泥泞雨夜。
从江恒宇的只言片语中,尹盼大概地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全貌。江恒宇和江家大哥江恒柏争江家一家子公司的管理权,兄弟反目,在江老爷子面前闹得不可开交,江恒宇用了的手段被江恒柏泄了个遍。
最终只落得,在江家掌权人面前丢了脸面,又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没拿到的结果。
心底的怒火憋得有多迅猛,自然不用多说,落在尹盼软嫩皮肤上的拳脚更是下着死手。
在某个瞬间,尹盼甚至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但好在万物都有缝隙,那便是光能渗进的方向。
她被江恒宇扯着头发地丢出家门,尹盼下意识地用伤痕累累的双臂紧紧环住早已疼得没了知觉的双腿,雨水倾盆而落下,淅沥地淌过她清朗的侧脸,渗进唇隙。
尹盼舌尖微微而触,在味蕾上弥漫而开的丝丝血腥。
科学研究表明,人会选择性地遗忘掉那些令自己极度痛苦与煎熬的记忆。
那天对于尹盼而言,是人生短短二十几年最黑暗的一天,但她没敢忘了那天,或许是因为——
第一次见江丞昱,也是在那天。
他在漆黑无光的夜色里踏月而来,皎洁似银两的月光落在江丞昱宽阔的肩头。月光是冷,可与他那双寡然清凛的眼睛相比之下,那月色都多了几分炽热的温度。
尹盼初次见他时,能清晰地觉察到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浑身伤的痛楚也短暂地感觉得到。
他生得一副一眼惊艳的皮囊,尤其是那一双桃花眼,多情却薄凉,似是有种能摄人魂魄的炯然。
江丞昱蹲身在她面前,尹盼自然微微仰起头地看她。
他动作很轻,将手中墨黑色的雨伞微微向她前倾了些,挡去尹盼头顶上的倾落雨丝,自己却湿了一大片的后背。
尹盼看他看得入了迷,嘴角不自觉地揣上了弧度,若隐若现的两个小梨涡,盈盈笑意。
“我是不是死了啊,”她苦笑,“天堂派来接我的人,还挺帅。”
江丞昱没应她,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支兰花,递至尹盼面前。
兰花的花瓣被折得有几分的破损,轻扫过尹盼的鼻尖,惹她一阵痒意,她再度抬眸,透过淡黄色话多的虚影,真真切切地看清了江丞昱的眉眼。
他的出现,是捎着兰花香的。
尹盼愣愣地抬手去接,指尖不小心与他相触,是他的体温。是告诉她,这一切不是梦境、不是死后,不是虚无缥缈,而是真真切切的人间。
“后院采的兰花,”他开口,没带任何温度地,“兰香,能安神。”
“你是?”
尹盼单手接过花,如视珍宝般地紧握手中,他说的话她不怎么信,可凑近去闻时,莫名觉得心绪平缓了些。
江丞昱视线淡淡落在她身上的伤,打横将她抱起。
慌乱动作之中,尹盼下意识地接过了他手里的伞,也撞进了他宽厚的臂膀中,她没敢看男人的眼睛,视线只好紧紧锁在鹅黄色的花瓣上。
“我是江丞昱,按理说,是你的哥哥。”
男人的声音也清清淡淡的,和他线条锋利侧脸出乎意料地相配。
尹盼悄悄地将他的名字记下了,乖乖地甜腻着嗓子道:“哥哥好。”
走到江家大门的距离不远,他却抱着她走了很久,步子缓缓的,像是怕动作幅度过大而撕扯到她身上的伤似的。
也给了尹盼时间反应过味,她又一次讪讪开口:“那个……我叫尹盼。”
鬼使神差地,那些从未和任何人袒露的心迹都悄悄从嘴边溜了出来。
“但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女孩的声音因为身体冷而微微发颤,糯糯的嗓音却是坚定异常,“哥哥,你能别这么叫我吗?”
没想到看起来冷酷寡言的大哥哥,居然接了她的话。
“听说你是立秋那天生日,以后叫你阿秋。”
不是商量的口吻,像是他单方面地就敲定了,但语气又偏有几分的宠溺。
或许是江丞昱的怀抱太过温煦,让她沉醉于中,尹盼没觉得哪里被冒犯,只说:“好。”
十六岁那年,她终于有了专属于自己的昵名。尹盼眼底的笑意藏不住,全不顾浑身的伤痛,将揽着江丞昱的双手更加的套紧了些。
她喜欢这个只一面之缘的哥哥。
她,好像找到家的感觉了——
又过了几日,如约到了《关山北》的庆功宴上。
尹盼自知在娱乐圈的地位每况愈下,便让服装师选了件简单低调的裙子。
她对着镜子里打量着一身简简单单的拖地礼裙,白色的绸缎贴身勾画着身子的曲线,抹胸的设计又更突出了脖颈处珍珠项链的颗颗晶莹,简单又不失英贵。
“还不错嘛,”对换了风格的自己很是满意,尹盼微微点着头,“还是光彩夺目的大明星。”
丝毫看出落魄。
尹盼回身,推门离开自己的休息室。
《关山北》是她出道以来演的第一部电影,合作的是冯嘉导演的制作班底,冯嘉导演是拍文艺片出身,前几年电影行业不景气,他半路出走去拍了好几年的商业片,手头攒够了启动资金,第一时间地带着打磨了三年的剧本,再次执导文艺片。
当初,他也是力排众议敲定了尹盼这个荧屏新人。
尹盼拿到女主角后,更是陷入了网络的舆论中心,嘲讽她长相不够大气,承不起电影院荧幕的人数不胜数。
就是这样不被看好的两人,创下了文艺片史上的记录,电影上映后观众反响良好,不过一周的时间就拿下了5亿的票房,取下文艺片界的票房桂冠,观众的评分更是高达9.0的高分。
两人可所谓是一起共过苦,也同了甘。
《关山北》下映当天,尹盼便受沈季青的邀约登上了那艘船,冯导放言一定要等到他的女主角,否则庆功宴就是不完美的。
一来二去,这庆功宴就这样一拖再拖地到了现在。
尹盼出门没多久,就迎面碰上了冯嘉。
“可算等到你回来了啊,我的大女主角。”冯嘉见到尹盼,两眼都笑眯眯地弯了起来。
“冯导你说笑了,”尹盼淡淡动了动唇,“我如今在娱乐圈这地位,您还愿意邀请我来庆功宴,是我该谢谢您。”
“又说这种话,”冯嘉佯装生气,还没绷住一秒,又重新切上了笑脸,“你是我合作过的最好的女演员,我不请你,请谁?”
尹盼没想到冯嘉会这样说,有些无措:“我……”
“我就是个脾气犟的死老头,我可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反正我只知道,你戏好,下次我还会用你,”冯嘉打断尹盼的客套话,抬手摆了摆,“只要我冯嘉还有一天在拍戏,你就一天饿不死。”
尹盼能感到心底正暖暖地流淌过些什么,她也不好再多推辞:“……谢谢冯导。”
“唉——”冯导话题直转而下,深深地叹了口气。
“今天□□还派了人过来,我还得去应酬几句,争取能把下部戏的投资拿下来,”冯嘉一谈到资本方,眉头就紧紧地皱了起来,“我先过去了。”
“好。”
尹盼乖顺地点头,视线随着冯嘉抬步的方向看去。
她以为冯老口中江家来的人会是江丞昱,所以在视线猝不及防地撞上那人的背影时,尹盼没作任何的心理准备。
瞳孔条件反射地空洞放大,倒映着那人的背影,只余下了恐惧。怖惧如密麻蝼蚁,窝蜂地爬蔓上尹盼的脊背,所过之处皆激起淡淡蒙汗。
岁月也没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只是脑后多了几丝银白,在灯光的照耀下还有些扎眼。
一身深紫色的条状暗纹西装,笔挺修身,一副绅绅公子做派。
江恒宇。
她忘不了他穿着一身体面西装,却对她做出那般下流不堪之事的样子。
还等不及尹盼有反应,她手腕就传来一阵温度。
紧接着,是不轻不重的力度,将她一整个人地往反方向带。
被人重重抵在墙上时,尹盼才得了空隙地抬眸去对他的眼睛。
含着薄雾的桃花眼,与江恒宇那双内双狭长的眼睛,明明是父子,却没有半点儿的相似。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少女版阿秋和少年版江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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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章名取自于
“我想你了,
可我不能对你说,
就像喜马拉雅山的山顶,
永远不会有万家灯火。” ——艾米莉·狄金森《我想你了,可我不能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