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一浪(又何妨)

第七章

宏立城是个话痨,煲起电话粥来没完没了。

林长野听得耳朵疼,见缝插针叫停:“我有理由怀疑你东拉西扯,只是为了上班时间浑水摸鱼。”

“有证据吗?有的话,你检举我啊。”对面很无耻。

“我检举你,需要证据?一句话的事,你猜上头信我还是信你?”

宏立城一声卧槽,“你滥用职权!”

林长野笑笑:“有证据吗?有的话,你检举我?”

这熟悉的台词,气到宏立城不想说话:“挂了!”

也是心情好,不然不能听他碎碎念这么多,林长野擦了把脸,拿起手机往外走,脑子里还回荡着宏立城的魔音——

找个对象呗。

人生除了拼命还有别的成分。

别把人姑娘唬得五迷三道,最后不负责任。

怎么,他看起来像是不负责任的浪子?

嘴角还残留着笑意,此刻的他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放松,只是走出浴室,才发现屋内空无一人。

林长野脚下一顿。

“宣月?”

没有回应。

屋子一览无余,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再没有第二个人的影子。

床上被人收拾过,被子舒展开来,挡住了昨夜的痕迹。他回过头去,看见还散落在浴室门口的蓝色连衣裙,除此之外,家里空空如也,没有留下任何到访的痕迹。

是出门买东西,还是有急事,没来得及告知就先行离开了?

林长野不得而知,因为宣月再也没有回来。

一天很快过去,一周也过去了。

那条蓝色连衣裙被他洗净晾干后,挂在了衣柜最边上,或许迷路的人会第二次闯入森林,带走遗失的东西也未可知。

只可惜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后来林长野发现衣柜里还少了什么,她睡过就走,挥一挥衣袖,带走一条沙滩裤。

一条裙子换一套T恤裤衩,一夜换一夜,她把账算的清清楚楚,连他归还的两包烟都拿走了。谁也不欠谁。

“当心给人骗财骗色!”一周前宏立城在电话里调侃他。说的不全对,但也中了一半。

原来这年头真有人骗色。

可笑的是,一夜荒唐,人家拍拍屁股走人,他居然还在琢磨要怎么负责任。

仔细一想,她连他的名字都不曾问过,这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他有牵扯。

而这件事牵连甚广,比如宏立城,自从得知队长有对象,立马憋不住了,当天就举起小喇叭昭告局里上下。

平城公安局里,大家伙那个高兴,心道女人是水,男人是泥,铁血手腕的支队长有了水的滋润,兄弟们以后的日子肯定就好过了。

于是等到林长野假期结束返工时,迎接他的是所有人慈爱的目光。

还在大门口,老张就挤眉弄眼:“我都知道了,嘿嘿嘿。”

林长野微怔:“知道什么了?”

“知道你好事将近呀。”

老张神神秘秘在嘴边比了个拉拉链的手势,表明自己口风很严,大家都是自己人,就不用装了。

然后在走廊上碰见小李,开口就是,“林队,大喜啊大喜。”

林长野:“?”

“行,知道你的意思,低调是吧?放心,我会低调的。”小李也神神秘秘走了。

直到走进办公室,叫了声张局。张局从办公桌后抬起头来,也笑着问了句:“听说你要发喜糖了?”

“……”

林长野差不多明白了,只说误会一场。

张文海还挺遗憾,“误会?要是真的就好了,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目光有意无意落在他手上。

“转职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消停下,别当拼命三郎了。依我说,转文职也没什么不好,消防那边走了个总指挥,那边不用配枪,也不用你拼命,只要你愿意,办法总是有……”

耳边是谆谆善诱,可惜林长野不领情,只说了一句:“我留下。”

张文海一愣,“可你的手……”

“又不是两只都断了。”他抬起完好的左手,“这只不还好端端的?”

“你的意思是,你想练左□□?”张文海瞠目结舌。

“不行吗?”

“你又不是左撇子,这要练到什么时候去了?”

林长野静了静,“张局,你看过《神雕侠侣》没?”

“……看过,怎么了?”

“有人跟我说,杨过右手没了,才练成黯然销魂掌,我也可以。”

“……”

林长野抬眼,“你不信?”

张文海张了张嘴,不知说点什么好。

眼前的青年男人却笑笑,淡道:“我觉得我可以。”

那平静又张扬的目光,像极了三年前他来当支队长的时候,当时张文海就觉得这家伙太年轻了,履历倒是挺牛,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水分,靠不靠谱。

当时他半信半疑问林长野:“这次行动,你有没有信心?”

林长野扫一眼他背后的“专案组”三个字,“没有信心就不会坐在这了。”

张文海:嘶,是个刺头!

没想到五年过去,刺头还是刺头,右手断了,居然拿杨过举例,赖着不走。咋的,真觉得自己是金庸笔下的大侠,有男主光环不成?

张文海:脑壳痛!

——

等到销完假,林长野走进大厅第一句话:“宏立城。”

“哎,在呢在呢!”宏立城在角落里做表格,被点名后,喜气洋洋跑来,跟个太监似的。

自从和林长野在电话里聊了男人心事后,他自觉与队长关系近了不少,四舍五入就是铁哥们了。

果不其然,你看看,队长回来第一个要找的就是他,老张他们都得靠边站!

他用眼神滋儿哇滋儿哇发着哥俩好的信号。

只可惜对方拒绝接收,还铁血无情地下达任务:“你今天下午跑知县一趟,出外勤。”

宏立城:“?”

宏立城:“等等,上次就是我出的外勤,这回不是轮到老张去?”

“你经验不够,多跑跑总没错。”

“……”

那边的老张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惊喜得整个人都飘了起来,高呼队长英明。

知县全是山路,荒得不行,好多地方车都不通,得顶着大太阳步行。

宏立城急坏了,四下看看,凑近了小声说:“队长,咱俩这关系,你就别太为难我了,不如就让老张去呗。今儿太阳这么大,去知县多晒啊!”

林长野不动声色:“怎么,晒黑了你的Judy会抛弃你?”

宏立城一脸“都是男人,你懂我”。

没想到——

“会就对了。”林长野把文件往他手里一塞,“仔细读,认真想,下午两点,准时出发。”

宏立城:“……”

眼睁睁看着林长野消失在视线里,他才反应过来,等等,为什么要两点出发?

两点不是太阳最大的时候……?!

中午吃饭,他气呼呼地拉着老张吐槽:“队长是狗吧,我以为谈了恋爱他能软乎点,没想到还是一样铁石心肠!”

老张瞧着四下无人,偷偷指点他:“你这嘴真该上锁了,没瞧出来林队对你不满意?”

“不满意?我都给他当知心大姐了,他有啥不满意的?”

“今天张局说,林队没谈恋爱,是误会一场。”

宏立城一惊:“怎么可能?上星期打电话,他亲口告诉我的——等等,难道没过一星期,他就被甩了?”

老张神情莫测,一脸“你终于想通”的表情。

“以我们队长的姿色、手段,怎么可能一星期不到就被抛弃?”宏立城恨归恨,依然是林长野的忠实粉丝。

老张悄咪咪指指桌子nbsp;宏立城傻了吧唧随着他指的方向往下看,眼睛都瞪圆了,“你是说,他不行?”

啪,有人端着餐盘走来,不疾不徐放在桌上,“说谁不行?”

“队长——”宏立城下意识回答,抬眼一看,噌的一下站起来,“队长!”

人倒霉了,喝水都呛死。

老张眼疾手快,迅速端起餐盘开溜,“那什么,我吃完了,你们慢慢吃。”

他脚底生烟,跑得飞快,全然不顾宏立城满眼的紧急求救信号。宏立城甚至伸手拉他衣角,哀声呼唤:“老张,老张你别走……”

老张一把攥回衣角,临走前想了想,唱了句:“别哭,前面一定有路。”

宏立城:“……”

对面,林长野放下餐盘,眼皮子都没掀一下,“站着干什么?坐。”

宏立城战战兢兢坐下来,考警校的时候都没这么紧张过。

林长野:“两个问题。”

“您说,您说!”

“第一,你是警校毕业,还是新闻传播毕业?”

“……警校。”

“是吗?你不说,我还以为你的职业是记者,来我们支队不是为了维护治安,而是当狗仔,传播八卦。”

宏立城:“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

“第二,你怎么知道我不行?”对面的人放下筷子,平静地看过来,“你试过?”

“……”宏立城下意识捂住了屁股,心慌慌。

总之,当天下午,顶着大太阳去隔壁县出外勤时,他终于想通了一个道理: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因为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而他的支队长——

是水泥做的。

——

从那扇陈旧的铁门匆匆跑出来,宣月冲过马路,回头看了一眼。

像是做了一个梦,过程美好,但结局草草。

她站在马路边上打了通电话,挂断后,发现刚刚收到了新消息。

微信群里,上司罗翰通知她,她今年的年休早在上个月就已经用完,这两天还连续请假,严重影响组里的工作进度,要求她立马返回公司给个交代。

宣月一愣:【可是前天我跟你请假时,是你亲自批的假。】

罗翰:【批假前你没说你年休用完了,这是欺骗行为。】

宣月:【我一进办公室就说过啊。】

罗翰:【你没说过。】

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不吭声。

宣月是一年前毕业的,那时候她还没有生病,也没吃激素药,依然是平大高翻学院人人追捧的花,毕业时好几家翻译公司争相投来橄榄枝。

罗翰是最有诚意的一个。

同声传译要出席各大场合,能力与外形都很重要,他想把宣月打造成公司的王牌。

起初皆大欢喜,直到宣月生病,开始频繁请假,无法从事高强度、连轴转的工作。更要命的是,她开始服用激素药,胖出一个个新高度。

罗翰开始不满,王牌没了美貌,还叫什么王牌?更何况她的起始工资远远超出同行。即便她能力突出,也再难叫他满意。

明里暗里说了多少次,要宣月减肥,但宣月都以生病吃药为由拒绝了。

后来他就开始给宣月小鞋穿,三天两头找借口阴阳怪气。

如今找到了由头,更是在群里继续发难。

罗翰:【还有,你是不是又胖了?上次的Lap;Y食品公司新闻发布会,事后我看回放,你形象太差劲了。今天开会你不在,我们讨论后一致通过,下一次的新品发布会换Lda上,不用你负责了。】

Lda是罗翰的新宠,漂亮没多漂亮,但瘦。

宣月站在路边,定定地看着几行小字,忽然觉得意兴阑珊。

这不是她第一次被中途换掉了。

同传看似即兴,其实每负责一次会议,都要准备很长时间。项目涉及的专业领域、行业知识,都要废寝忘食往脑子里塞。

这世界荒唐得离谱,付出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就因为胖。

难道她想胖吗?是她自己想生病,想吃什么狗屁激素药吗?

宣月艰难地喘着气,仰头不让热泪滚落。

很快,苏青沅驾着她的小破车赶来,“上车!”

这一带她们很少来,距离陆丞家十万八千里。宣月身上这身粗糙朴素的T恤裤衩,也不是陆丞会穿的。

苏青沅扫一眼,“……住谁家了?”

“宏立城。”

“宏立城是谁???”

宣月靠在椅背上,“一个渣男。”

“……”

小破车飞驰在公路上,车窗大开着,风呼呼往里灌,吹得头发张牙舞爪。

对苏青沅没什么好隐瞒的,宣月侧头看窗外,简明扼要说了从昨晚到刚才的经历,看着倒是若无其事。

但苏青沅对她太了解,没有忽略风声里偶尔夹杂的哽咽。只是她不愿表露,她也就不说破。

“那现在有什么打算?”

宣月闭眼,像是没听见,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来,打开手机,点进微信群里。

宣月:【@所有人,希望大家都没有生病的一天,没有长胖的时候,这辈子顺遂健康,不然难免沦落到我这个下场。】

罗翰:【?】

罗翰:【你什么意思?】

宣月:【没什么意思。如你所愿,老子不干了。】

罗翰恼羞成怒,要她解释清楚:【什么叫如我所愿?】

宣月:【看不懂?那我给你翻译一下,看在曾是贵公司员工的份上,这次免费。】

宣月:【Fuckyou,asshole.】

紧随其后的,是个大大的中指。

车窗外,风还在吹。

将来有什么打算?

宣月出神地看着蓝天白云,半晌才回答苏青沅的问题:“好好吃药,好好治病,好好休息,好好过下去。”

“……”苏青沅一时语塞,“真他妈励志,《感动中国》都没你这么催人泪下。”

“知道是什么激励了我吗?”

“什么?”

“昨天晚上的渣男。”宣月闭了闭眼,“一个警察,右手被人一刀砍断,再也拿不动枪。仔细一想,我虽然惨,但好像跟他一比,又没那么惨了。”

好歹病是能治的,肥是能减的。

果然安慰一个人的最好方式,就是形成一个对照组,有更惨的人衬托,她还显得挺幸运。

苏青沅:“等下等下,你确定这是真人真事,不是人家为了睡你,随口瞎编的渣男语录?”

宣月一顿,卡住了。

“不能够吧?我亲眼看见他手上有一圈皮肤颜色不一样……”

“这不是随便整点纹身就能办到的事?”

“那,那他手痛的样子也太逼真了。”

“就不兴人家演技好?”

宣月:“……”

一想到对照组可能是假的,不过是渣男套路,突然之间就励志不起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