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清晨

土三轮应声而停,小周看起来有些茫然:“你是……?”

到底不是他自己的客人,他没听出来。

程舟快走两步过去:“我是经常跟田野一块去你们那推拿的那个……”

“哦——”虽然很虚弱,但小周还是尽可能热情地应道,“田老师的朋友对吧?你一般是找邢者按的。”

他回头跟蹬三轮的人介绍了一下:“爸,这是客人。”

程舟立刻叫人:“叔叔好。”

蹬三轮的人皮肤黝黑,是干惯体力活的样子,一条毛巾习惯性地挂在脖子上:“你好,你好,谢谢你照顾他们店里生意啊!哎,你快离他远点,他生病了,别传染给你!”

程舟也赶紧把关心的事儿问了:“那邢师傅怎么样了,他好点了吗?”

“他好多了。”小周说,“他家不是鹅镇的,回去一趟太折腾了,就一直还住宿舍。我这两天跟隔壁宿舍的技师凑合住的,帮他买买药送送饭什么的。今早起来一测,我也发烧了,就赶紧让我爸来接我,正好问他要不要一块儿去我家。他说他感觉好多了,就不去了。”

“哦……”程舟应着,“那就好——那你快回家吧,吃了药多睡觉,这波阳的时间都不长,肯定很快就能好的。”

“好,谢谢你啊!”随着小周的道谢,小周爸爸再次蹬起三轮,摇摇晃晃地从程舟眼前过去了。

确实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好了。

不过程舟还是很好奇,如果邢者一直是一个人待在宿舍的话,那他是怎么知道体温计的示数的?怎么知道哪个药盒里是什么药,然后一天几顿一顿几颗的?

她今早吃的是鱼香肉丝馅的包子,还要了一碗豆浆。

就是奥黛丽赫本在路边坐着塑料凳子吃早饭的感觉。

过来过去的不论大人孩子都得朝她看一眼,还有拿手机偷拍的。她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甚至还会配合地把脸转向一个迎着阳光的角度,如艺术品般进入这部小小手机的相册列表中。

因为实在是已经很习惯了——要是她在某个地方没有这种待遇,那要么是此处美女如云,要么就是这地方人审美实在不行。

可见鹅镇人虽然自己不打扮,但欣赏美的眼光还是有的。

拍完这张定格照,程舟继续低头啃包子,这时候她的大脑豁然开朗——只要把体温计示数和药的说明书拍下来发给看得见的亲人朋友,对方就可以帮忙告诉他上面写着什么了。

虽然麻烦是麻烦了点,但确实也是个办法,果然没有什么问题是靠智慧解决不了的。

这么想着,程舟掏出手机来看着自己的微信。

她很想发个消息关心一下小邢师傅的身体,但无奈的是,只要是她一发消息,那边大概率都会理解为在试探自己能不能上钟了。

对方会觉得她莫名其妙——不是都说了得过两天吗,怎么还问呢?

这就显得她很像个无情的奴隶主,身子都没长结实呢就一个劲儿地催人起来干活。

程舟只好又把手机放下了——还是让他安心歇着吧。

她觉得挺憋屈的。在这之前她对某个男生有好感的话,向来都是有话直说,然后想联系就联系,想约饭就约饭,怎么这次就得整得这么小心翼翼。就因为对方有缺陷就要区别对待吗?这说到底也是一种歧视吧?

有时程舟也会怀疑田野说的到底对不对,她觉得人家小邢师傅说话做事什么的都挺正常的,论敏感脆弱,分明是她田老师更胜一筹。

是的,田野心里是一点事儿搁不了的,以往程舟每次和人撕逼时她都惶惶不可终日,被吓得一个劲儿地往后缩生怕被波及。这次硬茬奔她而来了,估计是要脱层皮。

就程舟喝豆浆的工夫,电话就打来了:“舟啊,我死了,我要死了。”

程舟端起豆浆碗,一副林黛玉三碗不过岗的架势:“讲。”

这七点半刚到校的时间点,她倒要听听那小丫头片子能搞出个什么大动静来。

田野的声音一听就是又在原地鬼转:“我死了,我真的要死了——我今天穿的是件白T恤,你知道的,就那个胸前是水果图案的那件……”

程舟“腾”得一下坐直了:“她干嘛了?她拿水泼你了?衣服透了?”

“不是,你听我说啊。”田野脑子似乎也不是很清醒,“我到校之后先去办公室把东西放下,然后我去了趟厕所,然后回班看一看,还没几个人到。我就让他们先早读,又回办公室拿了个水杯,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你知道吗……”

田野的语气十分紧张:“我的背后出现了好长的两条墨水印子!”

程舟安静了几秒:“然后呢?”

“这还要什么然后?这肯定是有人用钢笔甩出来的墨水啊!”

“那件T恤不是35块钱地摊上买的吗?”程舟皱眉,“我早想劝你扔了,领子都洗卸了。”

“这不是钱的事儿啊!”田野滋儿哇乱叫,“是有人对我很不满,有人在搞我!”

“这不废话吗?”程舟说,“你是个老师,管50多个学生,人人都对你满意那你也是成仙了。”

“那也没有这样的啊!”田野想喊,声音又不敢太大,怕被人听见,“我可是个老师哎,现在学生敢对老师这个样子的?而且我又没干什么不通情达理的事儿,他们对我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直接点,说话的方式直接点儿。”程舟用勺子点点空气,“你跟我还有什么好绕弯子的,肯定就是那个po文太太干的呗。”

“那不一定。”田野的声音一下子冷静了不少,“没证据的事儿,不好乱讲的。”

程舟挑眉:“哟,嘴上说着不想当老师,这不干得挺好的吗?”

“你就别开玩笑了。现在我该怎么办呢?”田野眼前发昏,“衣服是小问题,我怕的是这次我没有任何反应的话,下次对方还会想办法整我。就算都是这样的小事,累加起来也够糟心的。”

“我要是你的话,我就把po文太太提出来敲打一顿先。我不提墨水印子的事儿,但反正总能找到她点错处训她两句。这样,一来我没冤枉了她,二来万一真是她干的,也不至于让她觉得我好欺负。”程舟说着仰头看看天上的白云,“但是你的话,我觉得你做不到。”

程舟想了想:“你要是真不介意,要不还是咽了这口气吧。往好了想说不定是哪个小孩不小心甩上去的呢?所谓的‘下次’可能并不会发生呢?或者说,真有‘下次’的话可能就能趁机抓住到底是谁干的了呢?”

对面半天没有回音。

程舟说:“不说话我挂了啊,一会儿我还有事儿呢。”

田野发出一个长长的叹息声:“我好累啊。”

“还累啥,事情不都解决了吗?”

“你真是重新定义‘解决了’。”

“那你想咋地,毁你一件35块钱的衣服,你还想不查清楚不罢休吗?”程舟喝下最后一口豆浆,“田老师,你只是个班主任而已,你不是警察,不是侦探,更不是神仙,不是上帝。只要你别去想,这事儿就没了——想点开心的,这周末带你去钟头山看日出,给你放松放松心情。”

“去不了,下周有公开课。”田野怏怏的。

“相信我,不差这一会儿工夫的,适当放松更有益于发挥。”程舟压根没给她拒绝的空间,“就这么定了,不要放我鸽子啊。”

“喂,你……”

然后程舟就把电话挂了。

抬头看向早餐店门口:“老板娘,再来两个鱼香肉丝包子!”

与胃口大开的程舟相对,今天邢者的早饭是白开水就面包。

他非但没有好一点,反而感觉比昨天病得更重了。之所以谎称“好多了”,实际上只是不想住进别人家而已。

他甚至觉得这不是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作为一个视障者,他要麻烦别人的地方有很多,他早已习惯了在接受他人帮助后大大方方地说谢谢。他的抗拒是来自“不想去别人家”这件事本身,比起去一个让自己非常拘束的地方,他宁愿窝在宿舍硬扛。

反正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电子体温计传来“嘀”声,他把体温计拿开,按下手柄上的一个按钮,便听语音播报道:“您的体温是40.2摄氏度,体温偏高。”

果然还是在发烧。

邢者伸手探向床头挂的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小周走前给他留的药。摸到一盒感觉大小形状像布洛芬的药盒之后,他躺回原处,打开了手机上一个叫“Be my eyes”的软件,熟练地在上面发布了需求。

很快有志愿者接起了视频电话:“您好,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您好,麻烦帮我看一下这个药是布洛芬吗?”

“对的,是布洛芬。”

“麻烦再帮我看一下用量。”

“好的。您手机再向左一点,这样我看不见。对,现在可以看见了,然后药盒再转一下。好,现在手机不要晃动。”志愿者顿了顿,然后照着药盒念道,“成人用量是一次1粒,一日2次。”

“好的,谢谢。”

“您还有什么需求吗?”

邢者应:“没有了,谢谢。”

“不客气。”志愿者说完,很快按下了挂断键。

邢者也把手机放到一旁,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不锈钢水杯——很轻,里面没什么水了。

他只得又撑起身子来,晕乎乎地摸索着地上的暖水壶。

倒水对平时的他来说不是什么困难的动作,但因为发着烧的缘故,手上没什么劲儿,一不小心把水壶整个儿拎成了平的。

滚烫的热水冲出壶塞,溅到了搭在床边的另一只手。他痛叫一声,拿壶的那只手也松了,水壶掉在地上发出壶胆碎裂的声音,以及水泼在地上的声音。

“……”

邢者的沉默震耳欲聋。

他梳理了一下自己现在应该做的事——用冷水冲手,找烫伤药,找刚才慌乱间脱手了的布洛芬,然后清理地面……算了,还是先躺下缓缓吧。

他颓然倒回床上,高烧让他的大脑一片混沌,要不是手疼,估计这一躺就直接睡着了。

甚至就算手疼,他也进入了一个半醒不醒的状态,直到一声门铃声让他浑身一个激灵。

他一时没有应声,直到第二声响起,他才确定不是幻听:“谁……咳咳咳!”

不行,嗓子岔劈了。

这时候来人,大概率是抄水表的。邢者生着传染病不想开门,就想着等这人自己离开,但门铃声却执着地响个不停。他小小声说了两遍“我这边不方便”,门外的人都没听见。

邢者叹了口气,只得摸到口罩戴起来,然后下床开门。

他只开了条小缝,迎面而来是一股鱼香肉丝味:“送错了,我没叫外卖。”

程舟的声音近在咫尺:“没送错,就是给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入V,掉落万字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