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穿黑色长裙的女孩听得入神。
“干一行恨一行嘛,凡是能赚钱的事儿,总归不会太舒服。”程舟说着用刀在冰块上比划了一个合适的大小,定在那里,然后小锤敲缝,“在你们鹅镇的话,就是累不死也发不了财,一晚上做不了几杯,但真要是奔着赚钱去,那基本上就是手不离冰,生理期也一样。你看吧台上这些工具——冰凿、刀、锤子、锯子,手上受点伤什么的是常事,也不能因为受伤就不干活了吧?”
“那要是我……”
“就算这些物理攻击你都能接受,那还有化学攻击呢。”程舟手上的冰已经成了个透明的立方体,但她似乎还不满意,精细地切切改改,“酒吧都是晚上开门凌晨关门,调酒师夜里干活白天睡觉,慢慢地那些正常上班的朋友们都很难能再约上一面。锻炼也要坚持,不然身体素质下降很快,我以前认识的几个调酒师都是熬夜熬的没几年就开始发福了。”
程舟说着顿了顿,又看着天花板想了想:“不过你要是问我爸为什么不想我干这行的话,那大概率还是因为女调容易被骚扰,以及喝醉的客人难伺候——单是喝醉就吐或者睡觉的倒还好,就怕那种喝醉闹事骂骂咧咧的。你够扛骂吗?要是老师家长骂你两句你都顶不住,那建议你别来受这个委屈。”
女孩皱着眉头:“那当调酒师这么不好,你为什么还要做这行呢?”
程舟说:“你以为我没动摇过?我好几次试图抽身,这不是没抽出去吗?”
第一次动摇大概是小学四年级的暑假。
不对,应该说是幻灭。
那时候爸爸寄来两张机票,让妈妈和程舟去马尔代夫找他。妈妈一句英语都不会说,全凭程舟小学四年级的英语水平,坐飞机抵达马代。
“而且怎么说呢,我觉得那边人英语发音也不行,落地后爸爸委托来接我们的人一直说‘好帖哦’‘好帖哦’,我听了半天才知道说的是hotel,问我们去哪个酒店。”程舟回忆着,“而且我妈就是那种又菜又爱买,明明不会说英语,还什么都想要。然后我就一直在那‘how much’‘how much’‘check’‘check’。”
“我爸当时在一家五星级酒店负责调酒,员工家属入住的话是有内部价的,所以我们那一趟确实玩得很好。但是我也看到了,调酒师的工作并不是妈妈说的那么光鲜。”程舟说着把方冰放进古典杯,开了瓶矿泉水,倒的姿势很优雅,“我们到的那天正好在进货,爸爸一箱一箱地把酒往店里扛,灰头土脸的,跟搬砖工没什么区别。他的英语也很差,这么多年了口音还是一股塑料味,是小学四年级的我都可以去纠正的水平。”
“至于服务客人的时间,说白了是在表演——明明有的是去杂质的球形模具,但想要球形冰块就是要自己一点点凿,这样价格才能上去。不小心凿到手要和客人道歉,下去贴个创可贴戴上皮手套,回来重凿。”
“除此以外我当时的不适感很大程度上可能来自于,酒店的客人们大多是白人,而服务人员大多是有色人种。”
“后来我才知道,马尔代夫有很多岛屿,有些岛物价高、消费贵、环境好,大多是白人去玩;还有些岛相对平价,大多是有色人种去。爸爸工作的地方就是那种比较昂贵的岛,赚富人的钱。”程舟耸耸肩,“酒店员工也有白人,都对他很客气,但那个圈子并不真正接纳他,所以他都和东南亚人一块玩儿——来,赠送您一杯‘心痛的感觉’。”
女孩看看面前的这杯大冰块加矿泉水,又抬头看程舟:“所以你妈妈骗了你,你爸爸根本就不是一个出色的调酒师?”
“那也不是。”程舟想了想该怎么跟她解释,“作为一个调酒师我爸已经很不错了,包括他平时发的朋友圈,也都是很让人羡慕的——你想马尔代夫哎,那是什么工作环境啊,下了班就去海滩散步,还经常被聘到邮轮上干活,工资高氛围好。他确实参与了球星的婚宴,也确实调酒技术高超——他有张照片,他坐着,酒店老板站在他旁边给他竖大拇指,那天他让两个重要客人很满意。”
程舟说:“我只是想说,在小学四年级那年,调酒师光鲜亮丽的一面就在我心里破碎了,我知道我爸赚的每一分钱都是不容易的。”
程舟怨怪过父亲,因为很多次家里需要他的时候他都不在。
外公生病的时候,妈妈因为邻里纠纷被人谩骂欺负的时候,以及,他的亲生父母找上门的时候。
爸爸是长子,下面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小弟弟,最受宠的是小弟。
小弟因为从小身体不好加上嘴甜的缘故,收获了父母绝大多数的宠爱,于是哥哥姐姐的人生也被要求围着弟弟转。对此姐姐是接受了的,甚至很快掌握了通过“对弟弟好”来最大限度地获得父爱母爱的办法,无奈哥哥却是个犟种。
据程舟姑姑所言,其实在小弟出生前,哥哥和父母之间就属于最恶劣的那种亲子关系,这么一想的话小弟之所以会出生,竟很可能正是因为父母觉得这个长子是指望不上的。
在成年后的一次争吵后,他把这些年来父母养他的钱进行了清算偿还,立字据保证遗产一分钱不要,然后独自一人去了钟市,遇到恋爱脑富家小姐。
“但是吧,我爸在国外混好了的事儿不知道怎么传到他们耳朵里,然后他们就开始认亲。”程舟说着搓搓脸,“我爸那么倔的人当然不会理他们,而且他人在国外,他爸妈又烦不到他,就来找我和我妈的麻烦。”
“那段时间就是我家做什么事他们都要来破坏,我妈曾经想开个花店,就是他们来闹事闹关门了的。我看我妈受欺负了嘛,当然就冲上去和那老头拼命,被按在地上扇巴掌。然后我就报警了,我想着一个小孩被爷爷打了那边肯定不会重视,我就说我被人强歼了。”
女孩拿着冰水喝得炯炯有神:“然后呢?”
“然后我就见识了强歼出警的速度有多快,不到五分钟警车就来了。”程舟说,“来了之后问我什么情况,我才说我被打了,剩下的就是调解。我还因此上了地方台的早间新闻,要求那老头给我道歉、赔钱,但调解员一直就说爷爷打孙女这很正常。我说他养我那他打我我就认了,关键他没养过我不知道哪个坟头蹦出来的也敢打我。最后结果是他给我道了个歉,钱反正是没见着。”
女孩问:“那你爸对此什么反应?”
“我爸回国一趟,跟那边说清楚了,钱他一分不会给,但他们百年之后,我爸会去给摔盆。”
“那他后来摔了吗?”
“摔了。”
程舟姑姑现在是爸爸还联系的唯一亲人,因为姑姑一直就是个受气包,没什么攻击性。
在她心里,父母对小弟弟的偏心是可以谅解的——“弟弟嘴甜会哄嘛,哪个当爸妈的不喜欢最可心的孩子呢?我现在当了妈我也更疼小的啊。”
当然大哥的反叛也是可以谅解的——“哥哥是男人嘛,毕竟是要结婚生子、养家糊口的。当时爸妈完全不帮衬他,心思都在弟弟身上,他心里有气也正常。”
程舟听见就开始童言无忌:“可姑姑你也结婚了,生了一儿一女,然后还得辛辛苦苦上班养家。”
姑姑就宠溺地看着她:“我结婚又不需要用什么钱,生的孩子也不跟我姓,我当然不能多找爸妈要什么啊。而且舟舟我跟你说啊,女人还是一定要有自己的事业,不管赚多赚少,那是你的底气,手心向上要钱的日子不好过的——你妈是命好,遇上你爸,但谁又敢赌命呢?”
程舟皱眉:“所以你就既结婚生子,又赚钱养家;既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什么,还要照料一双儿女加一个弟弟?”
“舟舟啊,你是独生女,你不懂,很多事是心甘情愿、不求回报的。”姑姑说这话时眼里有了泪光,但并不是难过,而是一种满足和感动,“我对你表姐表弟好,对我自己的弟弟好,那都是因为我爱他们,我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公,也没想过要什么回报。等你长大就明白了,其实人这一辈子活些什么呢?活的不就是一个责任吗。我算是想明白了,我就是为他们而活的。”
“那姑父呢?”
“你姑父他就不是个人。”到这儿姑姑的热泪终于消失了,目光中有着一种诡异的神气,“要不是为了孩子们啊,我早和他离婚了。”
“我爸妈的生活状态,和绝大多数人是不一样的。我觉得他们过得很幸福,所以就很不理解,为什么他们还是希望我去过所谓的‘正常人的日子’。”程舟说着喝了口剩下的矿泉水,“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因为他们俩的人生是无法复制的,他们也很清楚自己是因为运气好才有了今天。”
“其实仔细想想就能明白——一个富家千金学习奇差,非要嫁给酒吧里的打工仔,这要万一我爸是个人渣她这辈子就完了;一个穷小子背着不孝的骂名背井离乡,一头扎进鱼龙混杂的酒吧里,英语不好还千里迢迢跑到国外打工,这些环节里一步走错他都能被骗得裤衩子都不剩。”
“正因为回头看看知道这一路走来有多么凶险,所以他们希望我别拿人生去赌。有时他们也会说姑姑这样的生活就已经很不错了,工作稳定、夫妻相伴、儿女孝顺,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他们会说,事业稳定是人的第一重保险,结婚生子则是第二重保险,只要这双重保险到位了,日子就算衰到底也是能过得下去的。”
“搞清楚这个逻辑之后,我就觉得没必要了。”程舟耸耸肩,“你问我做调酒师这么苦,我为什么还做这行——因为我发现‘正常人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呀。既然横竖都活得不舒服,那我还不如去选一个我想要的。”
“我到底是爸妈的孩子,我也是个赌徒。如果所谓的‘正常人的生活’并不能让我万事无忧、一帆风顺,那我肯定要赌一把。我不要最低限度的‘过得下去’,我想去做些我真心想做的事。哪怕过程比我想象的还要痛苦,那也是我自己选的,是我的、而不是被什么无形力量安排好的人生。”
“可万一赌输了呢?”女孩的语气里不无担忧。
“输就输了吧,比起一生都在心里嘀咕‘如果当时勇敢点,最后会怎样’,我倒是宁可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输了。”程舟坦然道,“这个道理就像书里写的那样——‘我可以死在远方的路上,但我不能没去过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