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会想起程舟的一句话——难道你愿意成为一个成熟又现实的人吗?
当时不能理解的问题,总能在未来的某一瞬间通透。
田野的回答是,不愿意。
但是田野总是在做自己不愿做的事,而且做得很好。
她这波阳来得快去得快,在程舟还咳嗽着的时候,她已经转阴返回工作岗位了。
或许是因为她发病前的那天全程戴口罩的缘故,她身边的老师们都没有被传染。田野客气地向数学老师表示了感谢,并提出要请吃饭。
数学老师当然推拒:“不用不用,你看看你,搞这出干什么——帮你看一天班而已,这不举手之劳嘛?”
田野按妈妈教的说:“是这样的,前两天不是说语文老师有点不高兴嘛,确实也是我考虑不周,所以也想请语文老师一起。你要是能来的话,那就更好了。”
数学老师这才应下:“你这么说那我就懂了,行,我去给你作陪!”
田野笑道:“也是为了感谢您。我是新老师,您和语文老师对我的帮助都很大,能和两位老师一起吃顿饭学习学习,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与此同时田野鞋子里的脚趾快缩到脚心——啊啊啊啊我的嘴都在说些什么啊!
真的,想挖个坑把头埋进去。
当天中午田野就进行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请客。
好在这也不是什么商务宴请,两位老师也不是会让场面冷下来的人,有那么一瞬间田野还真觉得自己是在和两位多年老友聚餐。
所聊话题也五花八门,一开始是哪道菜好吃、有什么典故,到后来还真的开始告诉田野学校里的人际关系,谁能惹谁不能惹,谁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
比如——
“你要是跟英语老师聊天啊,千万不要问他孩子不孩子的!悄悄跟你说啊,他都那么大岁数了,夫妻感情也不错,就是没孩子!”
田野愣了愣:“所以他是丁克……”
“哪有什么丁克啊!”语文老师小声说,“但凡是他老婆不能生,这婚肯定早离了。能两个人过到现在,大概率是他自己生不了!”
“田老师有个道理你要晓得,不管事实是什么样,反正正常人听说了这个情况肯定都会这样想,那他肯定就是避讳谈孩子的,所以你不提就是最保险的。”数学老师教她道,“不过嘛,男英语老师,懂的都懂。”
田野说:“懂什么?”
“教师团队最不招人待见的两种人嘛,你算是都遇上了——男英语老师和女数学老师。”数学老师笑得有些自豪,“因为男英语老师没男人味,女数学老师没女人味。”
要不说考编不异地呢,这要是换个外地人,都听不出数学老师是在夸自己。
鹅镇是个以粗犷豪放为美的地方,对女人最高评价就是“像个男人”。
“像个男人”似乎意味着理智、能扛事、不小家子气。而“这么温柔啊”“怪会打扮的哦”“还是个婉约派呢”,都属于是贬低性质的话。
所以田野穿得土纯属正常,作为在鹅镇长大的小孩,稍稍动了点打扮的心思,就会被批评“心思已经不放在学习上了”“开始花枝招展了”“算是完了”。
当她发现程舟不管上课还是去实验室都要化妆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惊叹程舟的勇气,后来才开始佩服这个体力——反正田野是不可能早起半小时就为了化个妆的。
何况程舟那张脸,在她看来其实没什么化妆的必要。
不过就程舟在学校里受到的恶意来说,田野又觉得可能不是鹅镇有什么特殊,堂堂钟市的大学城,分明也是一样。
那之后因为聊开了的缘故,田野开始向两位老师取经,问起一些班级管理方面的问题。
比如有学生在校服上画画,导致每周检查都会固定扣那么几分,这该怎么处理。
语文老师说:“那你肯定要让她想办法去掉的啊,哪能让她就这么扣下去啊。”
“她确实洗了,但是洗不掉啊。”田野说,“我能看得出颜色淡了不少了,但是说要洗的跟以前一样,肯定不可能对吧?”
数学老师说:“那就让她用那个涂改液盖掉啊。她不是会画画吗?让她自己调个差不多的颜色盖住啊。”
田野有点狠不下这个心:“她画那个画看起来还挺费工夫的,盖掉我觉得有点残忍,而且也未必真能调出一模一样的颜色,到时更难看。所以我在想既然她都尽力洗了,那能不能就是我去找主任说说,这个事儿就别再扣我们班分了……”
“你这个想法,以后少不了要被学生欺负的。”语文老师苦口婆心,“其实谁都知道这画洗不掉,那为什么一直扣分呢?因为怕其他学生效仿。到时万一成风潮了,一个学校里人人校服上都画了画,那这像什么样子?万一有人画了点什么低俗的,上了新闻,你怎么办?”
“是啊。”数学老师接道,“所以说一直扣分要的不是校服变回原样,而是要看一个态度。不是说必须得用一模一样的颜色去遮盖——你哪怕盖得跟狗皮膏药一样都行,重要的是你确实盖了,你用实际行动证明在校服上画画是不允许的,这就行了。”
田野连连点头:“懂了。”
语文老师叹了口气:“这年头当老师不容易啊。尤其你接手的这个班,事儿还多着呢。画画什么的都是小事了——你们班那个倪影你知道吧?拉帮结派搞得一套一套的,家里父母也都只要成绩不管人品,我现在怀着孕遇到她我都躲着走,生怕哪天惹到她出点什么幺蛾子——长得倒是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成绩也好,你估计都还没发觉她有问题吧?”
“其实感觉到一点。”田野说着搅着碗里的甜汤,“一开始只是觉得她人缘挺好的,整天嘻嘻哈哈,朋友也多。后来发现班级氛围有点不对劲,好像只有和她一起玩的才是核心,不能和她一块儿玩的就很边缘,甚至有人因为融入不了她的圈子而自卑……对了,她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对视一眼:“挺难讲的。是个很关心孩子的妈妈,但是吧,也有点极端。你晓得的,家庭主妇嘛,除了琢磨老公就是琢磨孩子。我们做老师的已经够重视成绩了,她比我们还重视,就是,唯分数论,你懂吧?”
田野掐掐眉心:“懂。”
田野还挺庆幸在上刑场之前有这么个打听的机会的。
虽然没派上什么用场。
下午的课间操时间,她把那个叫倪影的孩子叫去了厕所边上,没人经过的地方。
确实漂亮,个子也高,有着一种这个年纪的孩子特有的带着稚气的美。
田野不想吓到她,罕见地挤出了一个笑容以表善意:“小影啊,你应该知道,我叫你过来是因为……”
“我没有传阅。”
女生掷地有声的声音听得田野心颤颤的:“什么?”
“我说,我是写给自己看的,我从来没有传阅给任何人。”倪影抱起臂来,眼中满是对成年人的轻蔑,“所以你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批评我。我15岁了,对两性关系感到好奇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我妈破坏了我的柜锁,这损害了我的隐私,传播银晦涩晴的也并不是我,而是你们,田老师。”
田野:???
“哈哈哈哈!”当晚,程舟在电话里爆笑,“咳咳,真牛啊,有勇有谋、逻辑清晰,有我当年的风范。”
“你别开玩笑了,我都快死了!”田野的焦虑在今天到达顶峰,“她这算是给我下战帖吗?我寻思传播银晦涩晴的也不能是我啊,这不是她妈妈传播给我的吗?我又没传给别人。”
对面是程舟穿衣服的声音:“哎呀你管她呢。她一个孩子,能对你做什么?顶多就是你喊上课她不起立呗,这有什么?我看你也是个劳碌命,操心的不少。”
“你赶紧来当老师!”田野气得单手叉腰到处鬼转,“都说当老师轻松是吧,来来来,你来干,让我看看你怎么不劳碌……你干嘛呢,高跟鞋踩得噔噔的,你出门了?”
“对,刚刚测转阴了,出门上班。”程舟说着回身关门。
田野急道:“你多休息几天啊,不是还咳嗽吗?你又不跟我似的这么难请假,着急上班干嘛?”
“不上班你养我啊。”程舟轻咳两声,“你当我跟你似的请病假还能有工资?”
田野听得叹气:“行,那你去吧,赚这三瓜俩枣的也不容易。”
“拜拜~”程舟说着挂断电话,手机塞进粗花呢的外套口袋里。
酒吧离出租屋不远,程舟踩着小高跟噔噔地就到了,但是这次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
黄昏日落下的路口,有个身穿黑色长裙的女人,鬼鬼祟祟地立在那里。
之所以说她鬼鬼祟祟,是因为不管红灯绿灯,她一直站在那个路口,时不时看一眼酒吧方向,就像是……像是特意在等酒吧开门。
那也不用站那么远啊。
程舟狐疑地歪了歪头,然后不去看她,径直上前去拿钥匙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