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者看不见,本就很难掌握平衡,更别说地面刚被拖得透滑。
当时他只顾着惊慌,无心在意其他。但是在道歉离开后,他心里总想着书中的一句话:不知从哪儿吹来的一颗种子,落在他的星球上,有一天抽出了芽,长成一朵仪态万方的玫瑰花。
直到他拐进休息室,抬手闻到一股异香,他才反应过来——这个人的身上喷了玫瑰味的香水。
邢者来这里打工将近一个月了,待得还算习惯。
店长安排的寝室距离店子仅50米路程,他已经走得很熟练了,一日三餐是张婶的女儿小张负责,每道菜都很好吃。
一开始上钟他是有点紧张的,到现在也没什么感觉了。他技术确实很好,一个月来无差评,店长总体上对他也满意。
但就有一点,店长总找他谈话,说他还能做得更好。
邢者知道店长这话什么意思,但对他来说很难。
正这么想着,邢者听见隔壁店长的声音:“你们在这等一下吧,技师现在都在吃饭,吃好就过来。”
然后就是刚才撞到的那个女生的声音:“好的,不着急,我们俩都很闲的。”
邢者一边摸索着找到筷子,一边思考是什么工作可以在周一中午很闲。
不过他又想起现在是暑假期间,说不定是放假回家的大学生。
店长很快绕到了休息室门口来:“小邢小周,7床8床。”
邢者和另一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好。”
周一店里不忙,一般也就让最年轻的几个来店里顶着。
旁边的小周也是全盲,不过比他健谈很多:“今天的土豆炖牛肉真好吃。”
邢者说:“是的。”
小周又嚼吧嚼吧:“可惜就是牛肉给得太少了,全是土豆。”
邢者夹起餐盒里的第四块牛肉:“是的。”
他们说话隔壁听不见,但隔壁的说话声却可以传入他们敏锐的耳朵里——
“小野,你有什么事儿能不能直说,就你那绕弯子的功夫还不如我呢。”
紧接着是另一人清晰的叹气声:“行,那我直说了。司旭看上你了,让我帮他撮合。”
“就这?”玫瑰姑娘声音夸张,“看上我的人多呢,我早就习惯了,你干嘛这么遮遮掩掩的?”
“因为我知道他太次了啊。我帮这么次的人牵线,这就好像在我心里你跟他档次差不多一样,这搞得我也很纠结。”
“哟哟哟,捧杀我是吧?哎,那你到底希不希望我和他在一块儿啊?”
“我不希望。我只是觉得你要是能当我干表嫂,那还挺好的。”虽然话说得利索,但声音里隐隐有些不好意思,“我这表哥是个废物,不过你要是希望有个人陪你疯、陪你玩,支持你的一些离谱决定,那我觉得他还是能做到的。他家做生意的,论家境倒是不比你家差什么,再看长相,我觉得也是你喜欢的类型——当然,我就这么一提,剩下的你自个儿决定,我无所谓。”
“哈哈!”玫瑰姑娘还是动静很大,“你真是要把我笑死,你想让我当你干表嫂?不说他爸妈了,就你妈都不会同意这门亲事。我要是敢染指你们家的小伙子,哪怕是个干的,你妈都得让我在你们家族身败名裂!”
那人又叹气:“倒也未必。因为我这干表哥在我妈眼里也是个怪胎,她顶多觉得你俩都不正常,就这么凑一块儿得了。”
“可怜的田小野啊。”玫瑰姑娘带着笑音,似乎完全不因此生气,甚至还挺自豪,“有这么个妈,你肯定要做一辈子的‘正常人’了。”
“别扯这些了。所以你到底是怎么看司旭的?给个准话,我好回去复命。”
“我怎么看?他就是我老板啊,我们就是老板和调酒师的关系。”玫瑰姑娘坦然道,“他的小酒吧很有腔调,看得出曾经也是个妙人,奈何现在已经索然无味了。你就说,我对他没感觉,让他别想了。”
听到这里,一旁的小周忽然压低声音开口道:“哎,她是不是就是别人说的那个酒吧女啊?”
邢者夹起第十块牛肉:“不知道。”
哪能不知道呢,整个鹅镇就那一家酒吧,叫“公无渡河”。
这名字起得挺有意思的——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是一种对死亡的歌颂,是有些事哪怕明知会撞上南墙死去,也偏要去做。
能取个这样的店名,邢者一直觉得店长应该是个很有追求的人,不过之前推拿时听客人聊天,都说这店长现在后悔得很,悔当初没好好学习,没拼个更好的前程。
看来确实是“渡河而死”了。
那么客人们最近为什么会频繁提起这样一家小酒吧呢?
因为酒吧里新来了个女服务生。
他们是这么说的——
“我没去过,但早上上班时能看到她下班。那腰扭得,走路能拽出个四八拍!”
“对对对,我也看到了,小细高跟踩得啪啪的!”
“这人以前没见过啊,是乡下来的吧?”
“肯定乡下人啊,这几年你看城里哪还有那样打扮的?现在小年轻都流行黑长直,她那个头发烫的那老气得不行!”
“估计也不是什么正经人,正经人年纪轻轻不上班,天天在那种地方混日子?”
“还正经人?实话跟你说吧,就这样的,绝对背后是有业务的。老司家那个小子是真能作,原本多好的孩子啊,现在成什么了?”
这样的对话不仅产生在中年男人之间,有时女人们也会聊两句——
“哦哟,那个小丫头一看就不是我们鹅镇的小闺女,本来胸就大,还老穿那些袒胸露|乳的。那天走她旁边过,她不是低头弄鞋子吗?好家伙,什么都清清楚楚的!”
“别说她是露了,就是没露也不能那样晃里晃荡地走路啊。我看她年纪也不大,怎么就一点都不管不顾的。”
“咱肯定理解不了啊,咱要是能理解那种人那成什么了?主要是鹅林初中离那边也不远,初中生又什么都不懂,真要是学坏了才完蛋呢!”
“我就跟我儿子说了,等下学期开学不许再走那条路上学。前两天我还看到呢,几个初中生模样的大小伙子放假了不学习,就守在那附近等着看,你说这还能有好吗这?”
“亏得咱家不住那边,要不我真得打电话报警抓她!”
然后还有更年轻一点的客人——
“我昨天去了!是真的顶,做酒时不是得摇那个杯子吗?她一边摇那个胸就一边duang!duang!duang!”
“哧溜,赶明儿带我也去见识见识,我没见过。”
“就明天,我请你!我跟你打包票,你没见过那样的!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然后脸还贼好看!真的,她一跟我笑我他妈就迷糊,跟女明星似的!”
邢者歪头。
众人的描述给了他一个初步印象——一个衣着大胆、长辈不喜欢、身材很好长得也很漂亮的乡下姑娘。
这事情显然和他没什么关系,但让他觉得很神奇的是,有那么一阵子男女老少都会在推拿时提起这个人。
这很有趣。
不管是夸是贬,总之这个人已经成了鹅镇一个现象级的存在。每个人的目光都会为她停留,或是咒骂她的衣着,或是欣赏她的身姿,或是在内心深处滋生邪恶的念头。这是形形色色的人类对同一个体的聚焦和反馈,暴露着他们内心深处最真实也最卑劣的部分。
能够接触到这隐秘的部分,让邢者终于开始觉得做个推拿师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于这个个体本身是什么样子,邢者其实并不在乎——他知道即便他去接触了,也只是把他自己的想法投射过去而已。
他是人类的观察者,并不想把自己也投入到人海里,变成一个区区样本。
但架不住对方冲他而来了,带着一身玫瑰香气。
“嗨小哥,又见面啦。”这么说着的时候,程舟正趴在那张五分钟后于她而言将会是刑床的床上。
此时的程舟还很悠哉地拖着腮,以为自己是来享受的。
邢者被这热情的招呼声灼烧到,条件反射地想要后退。
但他不能,他是来给人服务的:“您好。这次主要是哪儿不舒服?”
而程舟的回答如同在应和那些关于她的风言风语,是那种带点笑音的,明显在调侃甚至调情的语气:“我啊,我浑身都不舒服。”
邢者顿了顿,也不确定自己的脸有没有变红:“好的,那尽量都给您按到。您先趴下吧,脸放在洞口那里。”
“哦哦,好的。”程舟才反应过来按摩床上的洞是干什么用的。
把头卡进去之后,她觉得这姿势有些滑稽,而且也欣赏不到小帅哥的脸了:“你看起来好小啊,多大了?”
“不小了,今年20了。”
“那还是小啊,我25。”
这倒让邢者挺诧异的,因为程舟的音调偏高,他觉得这个声音的主人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才对。
但是嘴笨如他,又一次错过了吹捧客人的机会:“哦……是吗。”
眼瞅着程舟在这瞎撩拨,对方又明显一副不太想接腔的模样,田野忍不住开口把她岔开:“所以司旭那边我直接给你回掉对吗?”
“回掉回掉。”程舟干脆利落,“你要非说他帅的话,其实我也承认,但是他的问题就在于他太知道自己有多帅了,那副样子我看不惯。”
田野寻思这也算某种“同性相斥”吧,程舟自己也是个很自恋的人,遇上其他自恋的,竟又看不惯了:“那你的要求还挺刁钻,又要长得帅,又不许人自恋,那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这不明摆着的吗?”程舟憋着笑说,“我喜欢帅而不自知的。”
田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程舟意有所指,一时间骂她也不是,不骂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