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一大早,顾府的马车出了城,前往城外的太极宫。
原本同安的人上香祈福多去就近的白云观,但是吕府被山匪屠杀后,白云观因为牵涉其中被朝廷数次清查,如今更是被一纸封条封了道观导致香火没落,反倒是远一些的太极宫,香火渐渐鼎盛起来。
前些日子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雪,难得这日是个好天气,冰雪映着阳光,别有一番美景。
马车刚靠近山门,远远的就看见行道拥挤不堪,路两旁有许多小贩支了摊子在做生意,半空中腾起的热气,嘈杂的人声,招揽生意的吆喝声,热闹非凡。前面人潮涌涌车很难前进,车夫只得就近把车停在路边,众人下车步行。
袁氏带着袁巧鸢、卢嬷嬷、卢忠、兰馨和竹琴两个大丫鬟,奶娘抱着顾小四在一旁,顾林颜、顾林书各自带了长随和小厮跟着,另有十几个护卫,一行人浩浩荡荡缓缓沿着山路而行。
顾小四第一次出门,瞪大了黑宝石一样的眼睛看着热闹的庙市,看着琳琅满目的摊子,听着小贩的吆喝,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嘴里咿咿呀呀的叫着,不知道在表达些什么。
日头虽然很好,天气却很冷。顾小四穿着厚厚的、新做的虎头棉袄,看着虎头虎脑十分招人爱。棉袄外面披着绣着小动物的棉包袱挡风,他的小脸蛋红彤彤像熟透的水果一样,一笑就露出两颗门牙十分可爱。他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伸在外面不停挥舞着,不知道想抓什么。
顾林书看他好玩儿,买了一串冰糖葫芦递到他手里。顾小四一把紧紧握住,无师自通地一口就啃了上去,虽然他只有两颗门牙咬不动结实的糖葫芦,依然叭叭啃得津津有味,口水糊了半张脸,朝着顾林书咯咯乐个不停,眼睛笑得眯成了月牙儿。
顾林书对顾林颜道:“这是个小馋猫。”
袁氏笑着瞪了顾林书一眼,他赶紧拿出随身的帕子,仔细替顾小四擦干净了脸。好巧不巧,顾小四呕了口奶,顾林书也不嫌弃,用帕子替他擦了随手揣回袖袋里。
众人在太极宫正殿上完了香,拿起签筒求签。袁氏求的是上上签刘皇叔过江招亲,签文:腰佩黄金印,身骑白玉麟,福人多宝物,玳瑁共珍珠。解签是金雉衔赦,金鸡报喜。
袁氏一看签文便露出了笑容,她求的是夫君顾仲堂的前程,从签文来看极好,当即让卢嬷嬷拿了不少银子放入功德箱里。
顾林书跟着求了一签,同样是上上签文王遇凤鸣,签文:八仙同宴会,五马入门来,凤舞天地坠,金盘捧玉杯。解签是如鱼化龙,凿石见金之兆。
袁氏看了顾林书的签文,笑容更盛:“我儿可是求来年秋闱?必可金榜题名。”
顾林书收起签文笑了笑,他求得并非科考而是姻缘,此签求姻缘也极好,他心情大畅。
顾林颜也求了一签,他展开看了看便收了起来,不知是什么签。袁氏见他如此只当是所求不遂心愿,没有多问。
求完签众人转去侧殿点长明灯,袁巧鸢留了一留,拉住兰馨悄声说:“兰馨姐姐,你替我同姑母说一声,我留在此求一签。”
兰馨料想表姑娘是想求姻缘,只是女子面皮薄,是以等到她们离开才求,笑着点点头应下。
袁巧鸢跪在蒲团上拿着签筒,诚心拜过三清老祖,掉落的是甘罗十二为丞相,签文:蛙在井中鸣,无影但闻声,月牢在底下,有影又无形。
袁巧鸢见其上没有解签的签文,便拿了去一旁寻解签人解签。
解签人看了签文,问道:“姑娘可是想求姻缘?”
袁巧鸢低下头,隔着帷幕看不见她微微羞红的脸,她轻轻点了点头。
解签人复又看了看签文,推回了她递过去的一串钱道:“姑娘,恕我直言,此签求姻缘,是下下签,皆是浮光华影,落不到实处之兆。”
袁巧鸢闻言心里一沉,一旁的菱角追问道:“这是何意?”
“姑娘眼下许是遇到了看上去不错的人,看上去能定下来地好姻缘,只可惜眼下的这些人这些事都是镜中月水中花,看上去似乎触手可及,实则都是泡影。姑娘若是想要得好姻缘,需得将目光落到实处,切勿好高骛远,遇事变通才是正理。”
袁巧鸢将钱又推了回去,起身道:“多谢指点。”
菱角见她闷闷不乐,开解道:“姑娘,求签都是众人求来骗自己的一个心安罢了,你莫要放在心上。”
袁巧鸢道:“我自然知晓。”
话虽如此,她心里却颇为不快。
初五来太极宫上香的人极多,主殿烧香求签和侧殿点长明灯的人都排成了长列。兰馨一直在侧殿门口等着袁巧鸢,见她回返引着她上前,袁氏正在听侧殿的小道士讲解,见她过来笑着招手让她到身旁:“你也来选几盏灯,替你自己,还有父母点灯祈福。”
袁巧鸢乖巧的应下。
侧殿是一间尖顶挑梁的阔屋,顶上鱼鳞状的深灰色石瓦下挂着一排排螺旋状的灯罩,里面放着点亮的油灯。殿内没有多余的摆饰,除了主位上供奉的神像外,只有殿两侧沿墙摆放的长长的案桌,案桌上是一个个浅口陶碗,里面盛着半碗棕色灯油,油里盘着粗棉捻的灯芯。大多数碗灯也已点亮,同房顶上的灯一样,都是众人祈福所求,屋子里盏盏灯火如豆,火焰上缭绕着淡青色的薄烟,数百盏长明灯聚集在一起,空气里充斥着灯油燃烧的味道。
顾小四不喜欢这个房间刺鼻的味道,他十分不安地在奶娘怀里扭来扭去,奶娘用拨浪鼓用糖葫芦串都无法安抚住他。顾小四看着屋外哦哦了两声,见自己的表达还是没有被奶娘领会,他小嘴一扁,委屈地哭了起来。
袁氏扭头,心疼地拿帕子给顾小四擦眼泪,见他眼睛通红,扫了眼四周心下了然:“屋子里烟火味太重,四哥儿怕是受不了。带四哥儿到门口等着吧。”
奶娘应了一声,抱着顾小四出了侧殿站在长廊下,卢嬷嬷留了兰馨和竹琴伺候袁氏,自己跟了过去。
一个原本在扫雪的杂役放下了手里的长扫帚,转身走向通往后院的回廊。
后院靠近围墙的一排耳房供小道士、杂役和云游的方士居住。此时其中一间厢房里山匪头子查九一身道士打扮,正在和同样道士打扮的李小六下棋。
“大当家!”杂役冲进屋里,气喘吁吁,“我见着顾家人了!”
他当下把前面的情形讲了一讲。查九扔下手里的棋子,冷笑一声:“真是冤家路窄!”
当日查九一行人成功出城之后,在外游荡了一段时间躲避朝廷的追捕,后来见风声慢慢过去,他和李小六两人带着两个心腹又摸回了同安附近,只是白云观朝廷三番五次清查,他们便寻到了太极宫假扮云游的道士落脚。
查九原本挺粗壮的一个汉子,这些日子接连东躲西藏食不果腹,活生生饿瘦了几十斤,他脸上的胡须也蓄了起来,穿着道袍清瘦矍铄,一双眼睛十分有神,手拿拂尘真有几分除尘脱俗的样子。
那李小六也留了胡须,且在眉毛上粘了长眉在脸颊两侧垂下,掩盖住了原本的样貌,看着如同一个修炼有成的道人。
查九和李小六对视一眼站起了身道:“走!”
顾小四出了侧殿便止住了哭泣,盯着奶娘手里的拨浪鼓瞧个不停,过了没过一会人又变得不安分,仰着头蹬着腿哭个不停,奶娘几乎抱不住他。
卢嬷嬷和奶娘一起哄,顾小四依旧不依不饶的哭着,奶娘歉意地看着卢嬷嬷道:“这个时辰在家里,四哥儿一般都要再吃一次奶然后午睡。这会儿兴许是闹奶闹觉,才这般不安。”
卢嬷嬷看了看天色,已经临近该用午膳的时候。
“嬷嬷。”李小六上前同卢嬷嬷行了个礼道,“偏院正在备素斋,还请嬷嬷同我前去掌一眼,以作定夺。”
卢嬷嬷应了一声,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护卫,挥手招了两人到近前守着奶娘和顾小四,这才转身同李小六去了侧院。
顾小四又饿又困又冷,又见卢嬷嬷离开越发的不耐,在奶娘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位善人,不如随我到厢房避一避风罢。”
奶娘扭头,见身后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矍铄道人,她正愁安抚不了顾小四,闻言十分感激:“多谢道长!”
查九一挥手里拂尘在前引路,领着奶娘前去侧院厢房。两个护卫交换眼神,一个留在原地给主人家回消息,一个跟着奶娘和顾小四去了一墙之隔的侧院。
查九推开了一间厢房的门,屋子里陈设简单,只有一个临着后窗的单床,还有一桌一椅。查九道:“你且在此歇息便是。”
奶娘再度谢过,查九回了个道家的礼,一甩拂尘施施然离开。
护卫在门口守着,奶娘抱着顾小四进屋闭门在床沿坐下,解开衣衫给他喂奶。顾小四吃上奶很快就安静下来,依靠在奶娘的怀里渐渐安心的眯起了眼睛。
桌上放着一个巴掌大的青铜香炉,里面燃着一支香。观里随处可见燃着的檀香,奶娘并未多看一眼。只是这香被查九的心腹更换成了迷香,奶娘抱着顾小四,喂着喂着自己也跟着昏睡了过去,斜斜倒在床上。
厢房的后窗被无声无息的撬开,李小六见奶娘已经被迷倒,这才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入,抱起沉睡地顾小四后一刀结束了奶娘的性命。
卢嬷嬷安排完毕素斋去同袁氏复命,走到侧殿门口不见奶娘和顾小四只有一个护卫站着:“奶娘呢?”
护卫道:“奶娘和四哥儿去了侧院厢房避风。”
卢嬷嬷闻言放下心来,进去同袁氏回话。清早便乘车赶路爬山,到这会儿众人也饿了。卢嬷嬷搀扶着袁氏往侧院素斋处走,边走边道:“四哥儿哭闹的厉害,许是饿了。奶娘抱了他去侧院厢房喂奶。”
袁氏点点头嘱咐道:“给奶娘送一份素斋过去。别让她自己在厢房里饿着肚子。还有护卫们,给他们也送些吃食。”
卢嬷嬷应下。
卢嬷嬷安顿好众人用膳,惦记着袁氏方才的吩咐,先去同厨房说了一声安排了一众护卫的吃食,然后找小道士装了一份素斋拎着去了侧院。
护卫还在门口站着,见到卢嬷嬷恭敬行礼:“嬷嬷。”
卢嬷嬷点点头,越过他推开厢房的门。只觉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屋里的后窗大敞着,紧跟着她看见了倒在床上的奶娘。她身上涌出的鲜血已经将大半个床铺都染得鲜红。
“啊!”卢嬷嬷一声尖叫,手里的素斋落地摔了粉碎,再仔细看不见四哥儿的踪影,她发出了更大的惨叫,“啊!!”
早在她发出第一声惨叫时门口的护卫就冲了进来,见着屋里的情形也是一怔,随即上前去探奶娘的气息,早已气绝身亡。
护卫探头看了眼窗外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回头对卢嬷嬷喊了一声:“快去叫人!”就从窗户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