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聚日短,相别时长。
路行几日,众人终于回到了同安城。车队进城后,在城门处,两家人即将分道扬镳。
顾林书下了车,走到李昱枫的车旁,李昱枫面色依然不太好,裹着厚厚的狐皮大氅半躺在车厢里看着十分虚弱。他撩起了车窗的帘子,歉意的对顾林书道:“原该去府上一趟感谢,只是眼下我这……”
“你且好好养病。”顾林书打断了他的话,“来日方长,待你病愈,我们再叙也不迟。”
李昱枫点头笑道:“那我便不同你客气,来日再叙。”
顾林书走到后面一辆车旁,对着车里道:“三姑娘,到了这里就要别过了。”
车厢里传来李月桦的声音:“这一路辛苦顾二爷了。天气寒冷,二爷还是请早些回吧。”
这几日在驿站朝夕相处,总可以隔着屏风坐一坐,说上几句话,时不时见上一面。再往前在昌邑的时候,出门围猎冰嬉也好,在家学里也罢,想见也总归能见到。
眼下这一别,她回了京,他在同安,相距何止千里,再见就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
他觉得心里堵得厉害,有什么东西像翻涌的大海,怒潮在心口汹涌。他想要说些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口,站在寒风里看着她车厢的窗户发呆,只觉得那车厢壁就像一道高墙般隔开了彼此。他很想再看一眼她,却不能逾矩。
一瞬间,他心里涌上一股劲,正要鼓足勇气开口,里面传来李月桦的声音:“二爷来年要考秋闱了吧?”
他到嘴边的话被她的问话一拦又咽了下去,回道:“是,来年准备下场。”
李月桦道:“那就预祝你高中,春闱唱名时京城再见。”
他心里一瞬间涌起翻涌的浪涛:“好!春闱唱名时京城再见!”
兜铃探出头冲着顾林书笑了笑,对车夫道:“走吧。”
车夫一扬鞭,马车出发,顾林书目送李家的车走远,直到消失在长街拐角处,这才反身折返,吩咐车夫回府。
袁氏已有数月没有见到顾林书,见到他回来万分欢喜,拉着他前后打量:“好像瘦了,还是长高了?”
卢嬷嬷眼尖:“二爷是长高了些,看这袍子下摆提了半寸呢,该重新做衣裳了。”
袁氏问道:“路上可好?李家的人可安顿妥了?”
“路上一切都好。”顾林书笑道,“李家的人也安排妥当了,母亲不用挂心。”
袁氏点头,同卢嬷嬷笑道:“这话都不像他说的,看来去老家呆了一段时日,确实有长进。”
正说着话,丫鬟来报:“表姑娘来了。”
袁氏笑道:“她耳目倒是灵敏,肯定是听说你回来了。”说罢对外面道,“快让姑娘进来。”
丫鬟掀开帘子,袁巧鸢进了门,就见袁氏在主位上坐着,一旁站着卢嬷嬷,顾林书坐在她下首。
袁巧鸢抬头看了他一眼,心砰砰直跳,飞快的收回视线不敢多看,上前行礼:“巧鸢见过姑母,二哥哥安好。”
袁氏笑道:“自家人哪儿那么多虚礼,坐吧坐吧。”
袁巧鸢依言在一旁落座。
顾小四坐在罗汉榻上,一边玩手里的布老虎,一边抬头对顾林书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顾林书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口水:“怎么不见三弟?”
袁氏和卢嬷嬷闻言对视一眼,袁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顾林洲的事情她捂得紧,没有几个人知道内情。她道:“小三前些日子在家里磕到了头,有些不好,怕你们担心,所以没有告诉你们。”
顾林书很是意外地站起了身:“母亲怎么不说?我去看看他。”说罢也不等袁氏再说什么,匆匆赶去回澜轩。
一进正院就看见廊下房门口香薷正守着泥炉在熬药,满院子飘着浓郁的中药味。小九一掀帘子出来正好看见顾林书,不由得一怔,紧跟着行礼:“奴婢见过二爷。”
香薷也慌忙放下了手里的物事起身行礼。顾林书认识小九:“母亲把你拨到三弟的院子里了?”
“是呢。”小九打起帘子,迎顾林书进屋,“三爷受了伤,太太不放心,寻思寻个妥帖点的人贴身照顾,奴婢有幸被指了过来。”
屋子里烧着地龙点着暖炉,虽然充斥着浓郁的药味,但收拾得井井有条。顾林洲坐在东稍间的榻上,看着窗外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阳光从窗户洒到临窗的榻上,非常温暖。
靠窗的矮柜上还插着新折回来的梅花,散发着淡淡的冷香。
顾林洲穿着簇新的袄子,他虽然神智不清醒,看着清瘦了许多面色也不佳,但整个人干净整洁,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显然小九照顾他极为尽心尽力。
顾林书走到顾林洲身旁坐下,轻声喊道:“三弟。”
顾林洲没有动,视线也没有焦距,整个人像雕像一般。
小九给顾林书奉上茶,退到一旁道:“二爷,三爷从醒来以后就这样了,旁人同他说话也没有反应,整日里醒了就睁眼躺着,也不出声。奴婢觉着总躺着也不好,就会扶他到榻上坐一坐,三爷坐着也不动,奴婢扶他来时什么样就什么样,也没有变化。”
顾林书问道:“大夫怎么说?”
小九摇摇头:“只说静养着,旁的没有多说。”
顾林书正要再问,只闻一股骚臭味传来,低头去看,顾林洲的裤子和衣袍肉眼可见的氤湿了一大片,他身下坐着的垫子颜色也变深晕出一团明显的水渍。
小九歉意的看着顾林书:“二爷,您回吧。三爷他又……奴婢们伺候三爷,这些腌臜看了冲撞了您。”
顾林书万万没想到顾林洲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小九又劝了几句,将顾林书劝离了回澜轩,他折返又去了袁氏那里。
“娘,三弟这样,要不要再请个大夫回来看看?”
袁氏闻言看了卢嬷嬷一眼,卢嬷嬷会意,叫走了屋子里的众人,只留他们母子叙话。
“同安里有名的大夫,该请的都请了。”袁氏看着儿子,他眼里的关心和担忧不假,神色真挚,原本想要告诉他实情的念头在心里转了一转就压了下去。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都说他伤到了脑子。”袁氏顿了顿道,“事到如今,也只好好生将他将养着,吃穿用度都精细些照顾着。”袁氏的眼眶渐红,拿着帕子按了按眼角,“只是愧对你父亲,还有曹姨娘,好端端的孩子,就变成了这样……”
见惹得袁氏伤心,顾林书不好再继续这个话题,安慰了袁氏几句,不再过问顾林洲的事。
等到顾林书离开,卢嬷嬷见袁氏露出几分疲惫的神色,不由得劝道:“太太何不直说?咱们二哥儿也是有担当的人。”
“莫说书儿,便是颜儿我也不想透露半分。”袁氏道,想起顾林洲,她的眼里露出深深的厌恶和忌惮,“家里出了这样的毒蛇,可恨不能斩草除根,如今也只能捏紧了他的七寸,让他再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得知顾林书回了同安,周玉第一时间上门,将他拽了出去吃酒。
两人没有叫其他人,只他二人在五芳斋要了个厢房,坐着对饮。
周玉从暖盘里提起酒,给彼此斟满,对顾林书道:“你倒是跑得干净,去昌邑逍遥了两三个月,我就惨了,从大牢里出来以后,日日被我爹拘在家里,院门都不许出,直到……”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直到山匪一把火把赵府烧了干净,对我的禁制才松动了些。”
顾林书知道孙连淮死的事,却不知道赵府被火烧的事。当下一惊:“什么?”
他看着周玉,后者什么都没有说,眼神却十分耐人寻味,他渐渐地回过味来,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同样压低了声音道:“那……那可是朝廷的四品堂官……”
周玉轻轻摇了摇头:“岂止,赵家上下一百三十一人,没留一个活口。”他看着顾林书的眼睛道,“这事儿是山匪做的,也只能是山匪所为。”
顾林书没有说话。赵佥事肆意四处报复固然可恨,却未料到赵家会落到如此惨烈的结局。
周玉话题一转:“今日同你共饮,日后要再常聚,恐怕要在京城了。”
这句话拉回了顾林书的思绪:“为何?”
“开年后我便要随父亲去京城。”周玉向着京城的方向遥遥一抱拳,“家父调任去了吏部,任吏部右侍郎。”
顾林书举杯道:“恭喜恭喜!”
周玉喜笑颜开,两人碰杯共饮,周玉道:“想来你入京的日子也不会太久,到时我们在京城再相约好好痛饮!”
天擦黑的时候,顾林书才被周玉送回顾府,他吃醉了酒,被林禄和绿松搀扶着下了车,此时已是脚步踉跄,距离很远都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
林禄和绿松径直将他扶回了霞蔚居,吩咐绿荷赶紧去小厨房煮醒酒汤。顾林书合衣躺在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一翻身便要呕吐,幸好青钗眼疾手快,拿了瓷盅过来给他接着,屋子里顿时酒气熏天。
“怎么喝得这么醉?”青钗轻轻拍着顾林书的背,邓乐林禄一眼,“你们跟着爷出去,也不劝着点?大醉伤身!”
“姐姐。”林禄直叫屈,“两位爷在屋子里闭了门说话,我们都在外面候着呢,就是想劝也劝不到啊!”
青钗把瓷盅递过去:“还嘴硬呢。罚你把这个拿出去清洗了!”
林禄不敢多说,接了瓷盅拉着绿松转身就走,青钗扭头叫小丫鬟去打热水,自己则替顾林书脱下弄脏的衣裳,给他清理。
解到他的腰带,顾林书突然握住了青钗的手,睁开眼睛看着她,青钗挣了挣没有挣脱,柔声道:“二爷,是我。”
屋里晕黄的烛光下,顾林书眼里的一切都带着一层雾一样的柔光,眼前的青钗慢慢变成了李月桦的模样,坐在那里看着他,宜喜宜嗔。他心里涌上一股酸涩,柔声道:“我知道是你。”
青钗的脸顿时如同着了火一般,红得要滴出血来。
她和绿荷,本就是袁氏放在顾林书身边的人,一是贴身照顾他,二是若他有意,就收了做房里人。只是顾林书未曾有过这方面的意愿透露,她和绿荷便一直本份的当着自己的差事。
青钗心头巨跳,再开口,声音都带着颤抖:“二爷,我……”
“我以为见不着你了。”顾林书道,“你好狠的心,说走便走,多的一个字都不愿同我讲。”
青钗方才还焦灼火热的心顿时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整个人从头凉到脚。她鼓起勇气抬头看着顾林书,见他虽然专注的看着她,却又并未看到她,视线穿过她不知道看着谁。
青钗渐渐露出一个苦笑,反手握住顾林书的手:“二爷,我是青钗。”
“青钗?”他有些懵懂。
青钗柔声回答:“是呢,我是青钗。”
眼前李月桦的样貌渐渐破碎消失,他看清楚了面前的人,是青钗。
他松开了握住她的手。青钗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替他清理更换衣物。
等她安顿好他,看着他转身沉沉睡去,她才抱着他换下来的脏衣服出门,外面绿荷端着熬好的醒酒汤站在门口,不知道正在想着什么。
青钗微微一怔:“熬好了就送进去伺候爷喝吧,怎么站在这儿发呆?”
绿荷看着她,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青钗姐姐。”她笑道,“我们以后好好当差,二爷总归不会亏待你我。”
青钗莞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