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林书一宿未眠,天刚蒙蒙亮,他便匆忙套了匹马,打马赶回昌邑顾家大宅,顾十怕他路上有闪失,也套了匹马一路紧紧跟着。
“大伯!大伯!”顾林书一路急行,到了大宅门口翻身跳下马,一路喊着往里跑,“我要回同安!”
“怎么了?”大伯顾仲景闻声披着衣服出来,见顾林书双颊通红,神色忧急,“出了何事,为何要回同安?”他往后看了看,不见顾四,“你四哥呢?”
顾十从后追了上来:“四哥和八哥还在李家温泉庄子上呢。九哥昨晚就嚷嚷要回同安,一大早等不得,匆忙套了马赶回来!”他揉着自己被冷风吹得冻得麻木的脸,忍不住抱怨,“可冷死我了!”
顾仲景闻言半侧过身:“别在院子里站着,进来说话。”说罢对着一旁的仆役吩咐了一句,“去请三老爷过来。”
一路急行,清晨的冷风像刀子一样,透骨的寒冷。不仅脸冻得麻木,手和脚几乎也失去了知觉。大伯母见状赶紧吩咐厨房去熬驱寒的姜汤,又拿来了家里的药酒。顾仲景招呼顾林书到面前,往手心里倒了点药酒揉了揉,握着他的手慢慢揉捏,让药酒的热力在他皮肤上化开。这时才温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同大伯说。”
顾十往旁边让了让,对着刚进门的顾仲阮喊道:“爹。”
顾仲阮走到大哥身边坐下,示意顾十去闭上房门,这才看着顾林书问道:“出了什么事,同三伯说一说。”
药酒揉在手上,双手渐渐有了知觉,只觉如同万千根小针在扎一般,又麻又疼。顾林书定了定神,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末了看着顾仲阮道:“三伯,赵佥事若是寻不到我,对着大哥或四弟下手怎么办?家里只有母亲,若是母亲受了惊吓……”
顾仲阮打断了他的话:“你莫急。”他沉吟片刻,“送你来昌邑,原本就是要你避开这场祸事。你如今要回同安,岂不是自投罗网?”
顾林书要再开口,顾仲阮举起手制止了他:“你听说了孙连淮的事,五哥儿(顾林颜在昌邑排序行五)自然也知道。他自会多加防范。你若不在,姓赵的寻不到你,必会先去寻其他人报仇。你现在回去,岂不是立个靶子在他面前?”
顾仲景在旁道:“同安有五哥儿主事,你且在此安心呆着,避过这段时日。”见顾林书低着头沉默不语,顾仲景复又道,“你若是能从此事中吸取些教训,日后莫要再卷入这等祸事,也不枉你惊惶这一场。”
见大伯父有说教之意,顾林书站起身垂首规矩的应下:“侄儿受教。”
“你不必担心,”顾仲阮道,“我自会修书给五哥儿,和他互通情况。”他看了一眼自己儿子,“去吧。”
顾十领会到父亲的意思,上前拉住顾林书的胳膊把他往外拽:“九哥,走,我们一同去泡个热水澡。我身子都冻透了。”
顾林书没有反抗,随着顾十去了浴房。
顾仲阮看着两个小辈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
大伯父顾仲景道:“九哥儿虽然顽劣了些,心性还算正,又十分聪慧,只要好好教养未必不能成大器,又何必叹气?”
顾仲阮道:“他虽聪慧,奈何还如孩童一般,端的是小孩性格。稚子心性这般聪慧未必是好事,明年九哥儿就要参加秋闱,若是不中,熬上三年心性成熟了再入朝为官,受些敲打日后许能担当大任。若是年少高中……”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摇了摇头。
顾仲景闻言也叹了口气:“左右还有一年,日常多教导提点些,九哥儿不是蠢人,只要谨记谨慎克己四字,这性子慢慢也能掰回来。”
顾仲阮道:“但愿如此。”
顾仲景道:“五哥儿(顾林颜)虽只比九哥儿年长一岁多,行事却沉稳许多。说起来,五哥儿和九哥儿是同年中的秀才,来年也要参加秋闱了吧。”
顾仲阮点头道:“就是年长了这一岁多,平日里论起来,光芒都被九哥儿这个弟弟压了下去。十三岁中秀才也是难得得聪慧,加上行事稳妥,思虑慎密,倒是个做官的好苗子。”
顾仲景笑道:“都是祖先庇佑,是我顾家的好福气。”
顾林书靠在浴桶里,叠了块布巾仰头盖在脸上没有说话。
热气蒸腾,暖意从毛孔渗进身体里,整个人都慢慢变得舒缓放松。
顾十在浴桶另一侧,整个人已经泡得如同变红的虾米一般,却还舍不得起身。他用手捧了热水不停浇到自己身上。
顾林书摘下脸上的布巾,在热水里透了透。
顾十道:“对了,我先前听见下人议论,说我们在山上发现的那具尸首是路过的行商,可能是迷路遇到了狼群,这才曝尸荒野。”
顾林书拧了拧布巾,又盖到了自己脸上。
顾十受不了他的沉默,过去摘下了他脸上的布巾:“爹不是说了,有五哥主事,你不要太过担心。”
“我不是担心。”顾林书终于开口,沉默片刻后道,“哥只年长我一两岁,却仿佛年长了我十数岁,在他人眼里,他可担起大事,我却像个孩子一般。”
顾十一怔:“五哥只年长你一岁吗?”他挠了挠头,“五哥不该三十好几了吗?”
顾林书闻言浇了顾十一脸水,两人想起顾林颜那老成持重的样子,不由得嘿嘿笑了起来。
顾十道:“九哥,你也只年长我一岁,你明年便要参加秋闱,我还要考童试呢。”
顾林书心里一暖,一把搂过顾十的脖子,用力揉了揉他的头顶。顾十嘿嘿直笑。
同安城,指挥佥事府。
一声脆响,刚送进房间的午膳被赵驰打翻在地。他披散着头发,肉眼可见一道水痕从衣服里浸透出来,一股骚臭气息顿时弥漫。
“娘,娘!”赵驰张嘴大哭,一屁股坐在满地的油渍菜汤里,蹬腿抓自己的头发,“娘,我要娘!”
一旁伺候的丫头赶紧哄他:“哥儿,您别哭,别哭。”
“走开,你走开!”赵驰浑厚的声音,此刻语气和三岁小儿没有任何区别,“我要娘,我要娘!”
声音传到正院,赵佥事和夫人赶了过去。赵驰一看见亲娘,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扑进她的怀里,紧紧抱着她的腰,委屈无比:“娘,抱抱!”
儿子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了,却变成了眼下这般模样。赵夫人悲从心起,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掉落。赵夫人揽住赵驰的肩头,悲泣:“儿,我的儿,这可如何是好!”
赵佥事双目通红,眼睛里满是血丝,只觉心头绞痛。他一扭头大踏步出了儿子的院子,身后外管事紧紧跟着。
“你!”赵佥事回头看着外管事,“出去买,有多少好姑娘,给我买多少好姑娘回来!告诉她们,谁要是能先怀上我赵家的种,就抬了她做大娘子!”
外管事赶紧领命:“是!”
赵佥事回了书房,只觉满腹愤懑无从发泄,一脚踢翻了案几,砸了多宝阁,心头怒火仍未得稍歇,他拎起一旁的酒壶,仰头灌了下去。待到一壶酒空,酒壶也被他狠狠摔碎在地,溅起一地碎瓷。
夜色下,一行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偏院的墙头处。他们探头往里看了看,为首的一挥手,黑衣人训练有素的兵分几路,悄无声息翻墙入院,路上遇到仆役侍女便一刀毙命,府里的护院与黑衣人交手,竟然不是一合之敌,三两下就被取了性命。黑衣人所经之处,留下了一地的尸体。
赵佥事灌了几壶酒,醉醺醺的坐在书房的地上。隐约间似乎传来了妻儿的惊呼声,他摇摇晃晃撑着自己想要起身,书房的门被人一脚踹开,闯进来几个拿着大刀的黑衣人。
赵佥事一惊,酒意醒了两分。想要去取一旁的配刀应敌,奈何本就酒醉,黑衣人配合有素,左右合围将他一刀斩下了头颅。
黑衣人收了刀,取出一个装满了石盐的木盒,将赵佥事的头颅装了进去,用封条封好后交给身后的副手:“火速送回京。”
黑衣人如幽灵般肆虐着,片刻后整个指挥佥事府上下一百三十一人,已经没有一个活口。
黑衣人们有条不紊的取了火油浇在府里各处,临走时点燃了火折子,扔进了火油里。腾的一下,火焰如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顺着地上火油的痕迹四处迅速蔓延,很快就将整个府邸吞没。
火光映照在黑衣人的眼底,没有丝毫的温度。他一挥手:“走!”
“走水了,走水了!”
街上的人奔走相告,拿了铜锣不停敲响。嘈杂声传到内院,惊醒了袁氏。
她有些困倦的撑起身,先看了一眼身旁的顾小四。这些日子她心里不安,亲自带着顾小四在身边自己照顾。还好顾小四睡得沉,平躺着微张着嘴,睡的十分香甜。
值夜的兰馨听见帐子里的动静,点燃了蜡烛:“太太,您醒了?”
袁氏轻声问道:“外面什么动静?”
兰馨道:“我出去看看。”
兰馨披了厚袄子,掌着蜡烛出了正房。远远看过去,城西的天空一片通红。被惊醒的不止正房,府里陆续亮起了灯,好多人都出了门,朝着西边眺望。
兰馨回去回话:“太太,城西走水了。”
“阿弥陀佛。”袁氏闻言叹道,“长街的火才烧了多久,怎的城西又走了水?火势大不大?”
“大着呢。”兰馨道,“奴婢刚才看着那边的天都烧透了,旁的地方天都是黑的,只有那处是透亮的橘红色。”
大火在火油的助威下起得又猛又急,从指挥佥事府正院开始往外烧,等到被人发现的时候,整个赵府都已经烧透。现场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四周围的人一桶水一桶水的浇下去,对火势却没有半点作用。
好在今夜无风,大家控制得力,火势没有蔓延,这场火一直烧到天大亮,将整个赵府烧成了一片废墟,才慢慢减弱,最终被扑灭。
同安知府周瑾年站在指挥佥事府的废墟前,脸色铁青。
他身旁站着把总、千总、参将并指挥同知、司经历、都事等一群人。众人看着废墟皆是满脸愤怒,兼悲愤不已。
指挥同知徐阶同把总悲泣道:“大人,我等请命,定要剿清山匪,替赵大人报仇雪恨!”
千总和参将闻言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周瑾年看着废墟,昔日的高宅大院眼下只剩一片焦黑。
千总慢慢道:“徐大人怎知是山匪为乱?”
徐阶擦了擦眼泪,收起悲意意有所指的反问:“若非山匪,还能是谁?”
千总语塞。
把总转头看向周瑾年:“知府大人,您看……”
周瑾年道:“月前山匪入城,绑了盐商曹老的小儿子在先,杀了绸缎庄七人长街纵火在后,此后城里一直不太平,事件频出,弄得人心惶惶。如今更是胆大包天,尽然敢犯下如此灭门惨案,断然不能再容忍分毫!”
千总和参将悄无声息间互相又递了一个眼神,知府大人此言一出,无论是不是山匪犯得事,此事都有了定论。
把总闻言应和道:“为保百姓安乐,平定匪乱,某这就上奏朝廷,出兵剿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