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茉莉从梅园里折了一捧红梅插在天青色的长颈瓷瓶里,送去了袁氏的房间。
雪后初晴,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照在临窗的火炕上,洒下温暖的光斑。顾小四戴着虎头帽穿着虎纹棉袄坐在炕上正在玩蝶翅几,奶娘守在一旁防止他掉下炕沿。
袁氏也坐在炕上,就着明亮的阳光正在看礼单。眼瞅着到了年下,各家的礼单年礼陆续送到,她都要一一过了眼,登记在册后再分门别类入库。此外还要就着礼单的轻重比量着安排回礼,加上前些日子大火赈灾的事宜和府里本就繁杂的事务,她这些日子颇为繁忙。
“太太。”院里的传话丫鬟进来给袁氏回话,“二爷使了人来传话,说今儿个城门闭了,他们没有出去。他和叔公就近歇在了客栈,等回头城门开了就出城,让太太不要挂心。”
“城门闭了?”袁氏看了看天色,“现在还不到午时,往日里不都是酉初才闭城门吗?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传话丫头摇了摇头。袁氏见从这个小丫头那儿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挥挥手让她出去,另传了卢忠进来问话。
卢忠是外管事,消息灵通,外面发生的事情已经听说了一二:“太太,听说是在抓人呢。总铺衙门去了好多人,南街那边儿乌泱泱的乱得不行,抓了十数人尽数下了天牢。”
袁氏奇道:“是犯了什么事?”
卢忠摇头:“这个小的就不知了。只知道因为这个事儿今日闭了城门不许进出。”卢忠又道,“今早还有衙役上门来询问咱们府里有没有走失的婢女,小的拿了名册查验过未曾有人走失,就做主先回了那边消息,没有报给太太。”
袁氏点点头:“这些小事你先行做主便是。”她有些不放心,“城里这么乱,也不知书儿他们在客栈那边是否安全。”
卢忠道:“太太若是不放心,小的这就使人过去看看,再回来和太太回话。”
袁氏道:“看看也好。”
街上还乱着。
参将带兵扑到南街上围了杂耍团,山匪见杂耍团的幌子被识破,当下抽了武器出来搏斗,交手的混乱中有不少无辜的民众受到牵连。即使围捕迅速,仍有两只漏网之鱼跑了出去,眼下正在全城搜捕他二人。
有队伍顺着他二人逃走的方向一路紧咬不放,有士兵追去了他们落脚的客栈将其翻了个底朝天。城里很多铺子怕受牵连,早早就大门紧闭躲避祸乱,就连行人都少了不少。
查九和那带着猴子的李小六两人功夫最好,逃走的正是他二人。
他两人背靠背合力拼杀,硬是闯出了一条血路,危急时刻李小六拉着查九跳进了一口废井里,这才躲过了官兵的眼线。
两人随后翻出井,躲进了附近一户人家的菜窖,等到天黑之后外面再没有传来搜查的动静两人才小心翼翼的探出了头。
查九道:“也不知二弟三弟他们现下在什么地方落脚。否则此时倒有个投靠的去处。”
“当家的。”李小六道,“他们手上捏着肉票,藏得自然谨慎些。眼下明面上的客栈是回不去了,你我二人不如先回芦苇荡里避一避,今日骚乱如此之大,想来他们也会得到消息,自然会派人去芦苇荡里寻我等。”
查九略一沉吟:“也好。”
城里搜查了一宿,天明后城墙上贴上了告示,挂上了查九、李小六的画像,城里有衙役和官兵拿着画像四处问询,城门处进出查问的也格外严格,每个人都要查证文引,一一比对,车马行李详细搜查后方可放行。
顾家的车队卯正就开始等候,一直等到巳时末才终于查验完成出了城。
官道上的积雪已经被来往的车辆碾压实,加上又冻了一夜,路面十分滑。车队行进的速度格外慢,吱吱呀呀的摇着,摇向码头。
西凉河码头上一片热闹景象。沿河停靠着许多货船,都赶在大河封冻之前想要多跑几趟,河堤上到处可见正背着沉重货物上下的搬运工,远处岸边还有整齐喊着号子在拉船的纤夫。
顾家的船就停靠在岸边,眼看已经正午,车队停下后,林禄和绿松赶紧张罗人手卸货,把行李和带回顾家老宅的年礼送上船。
这船是朱漆的双层乌木大船,船头桅杆上挂着一个灯笼,眼下灯笼未亮,上面标着一个顾字。船的制式表明了这是官船,雕花的门窗船栏显示官位不低,再结合那灯笼上的姓氏,船主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顾家大船的后身,停靠着一艘稍小些的双层乌木船,看那制式也是官船,船头同样挂着灯笼,上书一个李字。
顾林书上了船,绿荷青钗二女自去替他整理房间,他去了甲板上踱步,走到船尾便看见了后面李家的船。
远远地,他看见一行车队停下,从车上下来几个身穿湖蓝色制式衣衫的婢女,放好了脚踏之后,打马车上扶下来一个披着白色大氅,戴着帷帽的女子来。
距离甚远看不太真切,却也觉得那女子身姿格外窈窕。她在车旁站了一站,便匆匆随着自家长辈上了船。
甲板上河风大格外寒冷,顾林书站了一会儿就觉得透骨地凉,转身回了房间。屋子里青钗已经将暖炉里的炭火烧上,房间里多了几分暖意。
顾林书坐到暖炉旁伸出双手烤火。绿荷看他一眼,劝道:“二爷还是少在外面呆吧,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鼻头都冻红了。这要是受了寒,在船上这几日可就遭罪了!”
顾林书懒洋洋地道:“遭罪?这几个月遭罪的日子,今儿只是个开始罢了!”
青钗道:“我去下面拿些姜,给二爷熬点姜汤去去寒。”
“二爷。”林禄在门外道,“李家送了名帖来。”
“李家?”顾林书不明所以,绿荷开门去接了名帖进来,原来是通判李家。李大人在周瑾年手下任职,顾林书道,“去请。”他自己则去请了叔公出来。
不多时林禄就领着一个管事上了船。那管事向着主家行礼,先道明了自己的身份,然后才道:“诸位可是要去昌邑?”
叔公扶着拐点头应道:“正是。”
管事道:“听闻顾大人老家在昌邑,今儿个在岸边见着了贵府的船,我家太太便使我来问一句,若是贵府的船也去昌邑,可否与我等结伴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叔公问道:“你们也要去昌邑?”
“是呢。”管事应道,“因要去给姑老太太贺生辰,所以我家老太太、太太带着几位姑娘去昌邑贺寿。”
叔公应道:“好,好。一起结伴同行,声势也大些。”
管事见叔公应下,欣喜道谢,自去与顾家船上管事的人打招呼交接出行事宜。
管事回去没多久,又有李家的人过来,这次送了些点心吃食,正好顾家这边也备好了名帖和一些伴手礼,便让叔公身旁跟着的管事一起过去回访李家。
两家一来一往十分欢喜,商议好了结伴同行。
不止顾林书被送去了昌邑,张知召和孙韶、孙连淮三兄弟也被禁足在家。
张知召年龄最小,又怕他母亲,日日被锁在自己院子里,天一亮就开始习字背书,晚上被他父亲考校功课,过得苦不堪言。
孙韶和孙连淮兄弟便要轻松许多。张知召的母亲孙氏虽然是他们的亲姑母,却也不好管教他们太多,只是拘了他们在家,两兄弟想出门的时候一干下人跪在地上磕头猛劝也不说话,弄得两人顿时没了兴致。
孙连淮拿了箭,百无聊赖的扔向远处的双耳壶,越扔越是心浮气躁,他将最后一支箭随手撇到一旁,对身旁拿着书看的哥哥孙韶道:“还不如回京呢,这也太没滋味了。”
孙韶看了他一眼,翻过一页:“你闯了那么大的祸,怎么也要过完年再回去。”
孙连淮哼了一声有些不服气。
他在京里打断了别人的腿,来同安城是避祸,哥哥孙韶名为陪同,实为看管,防止他到了这里更无法无天,到时候没有人压得住他。
“大哥儿。”门外仆役来报,“二爷新得了一幅好字,请您过去看看。”
“噢?”孙韶顿时来了兴趣,放下手里的书看向孙连淮,“一起同去?”
孙连淮连连摆手,他对这些文人酸墨最是不感兴趣:“不去不去!”
孙韶知道这个弟弟也不勉强,当下同传话的仆役出了院门。
孙韶刚走不久,孙连淮身边的长随偷偷摸摸的进来压低了声音附耳报信:“爷,陈二爷使人来传话,丰怡楼新上了两个淸倌儿,问您去是不去?”
孙连淮眼睛一亮坐起身,旋即又无奈的靠下去:“怎么去?姑母把这府里围的和铁桶一般,就怕我们出去。你去回话吧,去不了!”
长随左右看了看:“爷,小的都已经探听清楚了。东北边儿的角门,过了酉时就是一个瞎眼的婆子在那看门。只要打扮成小厮的模样,给上她几个钱,她就能放人出去。”
孙连淮看着自己的长随,两人相视而笑。孙连淮伸出手指虚空点了点他:“好!”
酉中,府里用完晚膳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张知召雷打不动地被他爹又叫去了书房考校功课,孙韶回了房间练字。孙连淮假借晚上吃了两杯酒早睡,早早地就回房熄了灯,换上一身小厮的衣物后,和长随一起摸了出去。
果然如长随所说,那婆子眼睛不太好使,压根不会严格查验,拿了钱后更是问也不问,就开了门放了两人出去。
在府里拘了这些天,好容易溜了出来,孙连淮如同出笼的鸟儿一般。遗憾的是因为偷溜出府没有提前备下车马,两人只好顺着环湖路步行,待到上了长街再做打算。
冬夜的春水湖畔十分僻静,只闻两人脚踩积雪时发出的咯吱声。环湖一圈座落的都是高门大户,此刻到了紧闭门户的时刻,不见任何行人,只在很远的地方,可见灯火通明的楼阁座落,远远看去仿佛空中楼阁一般。
孙连淮抬头看了看天,夜空格外幽静,只有一轮明月高悬,眼瞅着将近月中,月儿快要团圆,清冷的月辉洒下,照亮了脚下的路。
这个夜晚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他的思绪刚转了一半,前方老柳树后的阴影里,突然窜出了几个黑衣人,他们来势汹汹,手起刀落,孙连淮只觉得心口一凉,低头看时,那长刀透过了他的胸膛直至没柄。
他想说话,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身旁,长随同样被干净利落的一刀毙命。
黑衣人收了刀,孙连淮和长随的尸首倒地,为首者上前狠狠地踹了孙连淮的尸首一脚,狠狠吐了口唾沫在他脸上,这才一挥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