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单棚马车停在衙门后巷口,菱角先下车,转身去扶带着帷帽的袁巧鸢。袁巧鸢整个人裹在团花绣的厚棉大氅里,加上帷帽的遮挡让人看不见半分。
菱角拿起一个包裹挽在臂弯处,吩咐了车夫在此地等候,主仆二人这才一前一后进了巷子。
二人还未靠近后门便被衙役喝止:“什么人?”
菱角赶紧上前解释:“小哥,我们是顾府的女眷。今儿是来看监的。”说着话她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名帖递给衙役,又从腰间摸出两锭碎银子递了过去,“一点心意,请小哥买点酒吃。”
衙役接过名帖翻看,这才接了菱角递过去的银子:“包裹里是什么?”
菱角道:“怕我们家爷冻着,拿了两件厚衣裳。”
衙役捏了捏包裹,入手绵软确是衣物之类便不再多说,转身打开了后门,对二人道:“进去吧,抓着点紧,只能呆两刻钟。”
菱角谢了衙役,赶紧扶着袁巧鸢二人一同入内。
大牢深入地下,那走道又长又窄,因为透不进光十分潮湿阴森。牢里的狱卒举着个火把在前头照明,将她二人领到顾林书所在的牢房:“就是这了,长话短说,速速出来。”说着将火把顺手插在墙上的灯座上,自己转身离开。
袁巧鸢上前两步,扶着牢房的丛棘蹲下,冲着里面轻声喊道:“二哥哥!”
顾林书原本正在小寐,听见袁巧鸢的声音回头,诧异地翻身坐起:“你怎么来了?”
袁巧鸢撩起帷幕,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她眼里隐有泪光,满含担忧:“姑母怕你冻着,让我来给你送些厚点的衣物。”说着话菱角递上了包裹,袁巧鸢打开包裹,拿出里面叠好的两件厚棉衣裳从栅栏的间隙里递进去,另有一双加厚的棉鞋,还有一纸袋子的点心。
顾林书在牢里关了两日,这大牢里没有任何可以取暖的措施,数九寒冬的天气冷得如同冰窟一般,墙角有个木板子搭的床,下面胡乱铺了些稻草,上面有个破烂肮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烂棉被。顾林书刚进来时还嫌弃那棉被肮脏酸臭,等到半夜冻地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只能将那破被子牢牢裹在身上。
他何曾遭过这样的罪,短短两日整个人的风采被磨灭了一半,衣衫肮脏头发凌乱,加上在酒楼斗殴时脸上留下的青肿,看得袁巧鸢直落眼泪:“二哥哥,你受苦了。”
顾林书先接过衣裳赶紧裹在自己身上,搓了搓冻僵的手这才解开纸袋子,拿起点心狼吞虎咽。
袁巧鸢从怀里将自己的暖手炉递过去:“二哥哥你抱着暖和暖和。”
顾林书将暖炉抱在怀里:“我娘如何?这几日可是忧心过甚?”
袁巧鸢道:“姑母挂怀你,这两日吃不下东西,好在大哥哥在,时常宽慰。”
顾林书叹了口气垂下手,只觉嘴里的点心没了滋味:“累母亲忧心,是我的不是了。”
袁巧鸢打量那牢房,火把照不到的深处一片漆黑,只是在这待了一小会儿,她已觉得浑身冰冷。她嘱咐道:“二哥哥,你可千万注意身体。”
“我没事,我康健着呢。”顾林书虽然看着有些狼狈,精神很好,“你回去告诉母亲,不要为我挂心。”
“哎。”牢头出现在走廊尽头冲着里面喊了一声,“时间到了,赶紧出来吧。”
袁巧鸢闻言站起身,不舍又不安的再次看向顾林书。顾林书将那暖手炉递了回去:“这个你拿走,没得到时候丢了坏了你的清誉。赶紧回去,告诉母亲我没事。”
牢头又催促了几声,袁巧鸢不得不应声离开。
“呵。”隔壁牢房传来一个嗤笑的声音,“你这个妹子对你倒是情深义重。”
周玉躺在木板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无聊的看着墙上凹凸不平的石头。
顾林书咬了口点心:“看见你还在这里,我就跟吃了定心丸一样。”
周玉哼了一声:“别废话,扔点吃的过来。”
顾林书走到墙边,伸出手去扔了一袋子点心。周玉起身拾起点心,他也饿得狠了。身为周瑾年的嫡长子,牢头们给他的唯一优待也不过是私底下给多添了两床干净的褥子而已。
牢房尽头的门再度打开,狱卒去了另外一条巷子,提了张知召和孙韶、孙连淮两兄弟出去。
周玉喊住了落在最后的狱卒:“喂,过来。”
那狱卒陪着笑过来:“大公子有什么吩咐?”
周玉指了指外面:“他们三人这是被提去哪儿?”
“不是提去审问。”狱卒道,“大人说既然事情已经查明,赵驰的伤与他三人无关,关了两日作为殴斗的惩戒便也罢了,这就放了他三人出去。”
周玉不忿:“他们与伤人者可是一伙,凭啥他三还先放出去了?”
那狱卒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大公子,孙家来人了,还有,京里也来人了。”
周玉收了声,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去吧。”
袁巧鸢的马车停在五芳斋门口,菱角扶着她下了车。
五芳斋特有的荷叶糕清香绵软,这几日袁氏因为顾林书的原因吃不下东西,袁巧鸢来探监之后,就想着在回程的路上顺便买一份带回去给袁氏。
主仆二人被跑堂的杂役引着进了大堂,坐在了一个屏风后面,这是专供女眷暂时歇脚的地方,屏风挡住了旁人的视线,环绕出一个僻静的角落。
长街上走过一队挎着长刀的兵士,街上的行人纷纷让路,目送他们前行。
“这也小半个月了,那些流匪还没有消息呢?”
屏风外传来一个男声。是酒楼里的客人看见了巡逻的士兵起了谈兴,在议论山匪的事儿。
“没听说有什么动静。”另一个声音响起,“我看曹家贴了告示,重赏帮着寻回小曹公子的人。哪怕是提供了确切的消息,一经查实,都有一百两的赏银可拿。”
有人叹道:“哎唷,老曹太太人近暮年才老蚌生珠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平日里宝贝得不得了,看得比眼珠子还珍贵,眼下被山匪绑了去,听说在家日哭夜哭,眼睛都哭坏了。”
“要我说,都过了这么些日子,那些山匪怕是早就出了城了。”第一个声音道,“那日长街不是失火来着?到处都乱成了一锅粥,山匪怕是就那日趁乱脱了困。那火起得多蹊跷,弄不好就是声东击西之计。”
“怕是朝廷也明白这个理儿吧?”另一个声音道,“前些日子,这巡逻的队伍每半个时辰就见着一次,到了今日也懈怠了许多,一日能见着一次便不错了。”
袁巧鸢正听着议论,跑堂的杂役提了包好的荷叶糕过来:“姑娘,您的荷叶糕好了,诚惠三十个钱。”
菱角付了钱,提了荷叶糕和袁巧鸢出门。
巡逻的兵士已经远去,街上的人按照自己的生活步调继续着原有的生活,山匪虽然穷凶恶极,这么些日子没有丝毫波动,就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朝廷的巡逻松懈了许多,笼罩在众人头顶的阴影也消散了不少。
这些个习惯了在外寻花问柳的公子哥儿,在山匪的风声消退之后,更是慢慢的不再把其当回事儿,长街的酒肆赌场青楼的生意肃静了一段时日,晚上又热闹了起来。
梆梆两声,外加一声锣响,打更人慢悠悠的从街上走过,拉长了嗓子喊了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酒楼里一个公子哥儿吃醉了酒,晃晃悠悠的摇出了门。他和诸位平日里的好友抱拳告别,走了几步才觉着不对。应该在外面候着他的长随不见踪影,也不见小厮和车夫马车等候。他左右扭头茫然四顾,天太冷,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朋友早早都上了车离去,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形单影只站在街上。
他凭着记忆里来时马车停靠的方向寻过去,走了几步只觉得胸口一阵翻涌。本就吃醉了酒,如今寒意和夜风一激酒意越发上头,他转身扶着墙一阵干呕。
长街的暗影里,飘出来几个黑影。他们悄无声息地靠近正在扶墙呕吐的公子哥儿,由后套上一个麻袋,拖了他进一旁的暗巷,纷纷亮起手里的长棍木棒疯狂殴打。只听筋骨断折之声响起,不过几息的时间,公子哥儿被得只剩下半条命。黑影互相一挥手,如来时一般又悄无声息地散去,没留下半点痕迹。
顾林书在牢里关到第四日,总算被放了出来。
他回家洗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后,去了鹤延堂给袁氏请安。
袁氏一向骄纵他,顾林书原本想着只要和母亲说上几句软话便是,谁知去了鹤延堂却见袁氏面带为难,她的身侧坐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顾林书一怔,竟是昌邑老家的人。他上前行礼:“侄孙见过叔公。”言罢转向袁氏,“儿子见过母亲。”
叔公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点点头:“嗯。”
“你父亲寄了家书。”袁氏看着顾林书,开门见山,“言明让你回来之后就收拾行李,同叔公到昌邑老家去住,开了年再回来。”
顾林书一惊,心念电转间只能问道:“那儿子学业怎么办?”
袁氏道:“你父亲信上交代了,你三伯尚未病愈还在昌邑,这些日子就先同你三伯进学。”
顾林书知道是父亲的交代没得抵赖,只好先应下:“是。”
“去吧。”袁氏虽然不舍儿子,奈何这是丈夫的意思,“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去吩咐绿荷和青钗一声,让她两好生收拾。把她两也带过去吧,也好有人贴身伺候。”
顾林书悻悻然回了自己的院子,坐在圆桌旁生闷气。他在灯红酒绿的同安城呆惯了的人,如何受得了昌邑那种乡下地方的清苦。
绿荷在门外道:“大爷来了。”
顾林颜进了屋,走到圆桌旁坐下,顾林书撇他一眼:“怎么,来看我的笑话?”
绿荷奉了茶上来,悄无声息的退下去。
顾林颜掀起茶盖,复又放回去:“赵驰成了傻子。”
顾林书一怔:“什么?!”
顾林颜轻轻敲着桌面道:“他虽然保住了性命,昏迷数日醒了之后,行动举止如三岁孩童一般,赵佥事暴跳如雷。”他顿了顿继续道,“那伤人的是运判的侄子,本身就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喽啰,张知召、孙韶、孙连淮毫毛都没有伤到半根,撇的干干净净。你还有周玉,连带你的那群狐朋狗友也不过在大牢里拘了数日就放了出来。赵佥事眼下认为周知府断案不公,包庇自己的儿子,已经上告去了。”
顾林书申辩道:“那赵驰是我等的友人,再者当日伤人者确实是那运判的傻侄子,何来包庇一说?”
“这话你同赵佥事讲去。”顾林颜斜眼看着顾林书,不冷不热地道:“先放出来的几个人,除了张知召、孙韶、孙连淮三人暂时平安,其余几人都先后遇袭,有被打断了腿脚的、还有胸腹中刀的、有被捆了扔进西凉河泡了一宿的。”顾林颜冷哼一声,“若不是被发现得早,只怕已经冻死了!”
顾林书冷笑,并无畏惧之意:“赵佥事真是得了失心疯了!行事竟敢这般无法无天。”
“赵佥事?”顾林颜回了一个冷笑,“眼下城里山贼未除,这不都是那些个山贼犯下的事儿?!”
顾林书语塞,握拳用力捶了一下桌面:“他真是疯了!”
“他赵家三代单传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如何能不疯?”顾林颜站起身,“老实的收拾行李,随叔公去昌邑住到年后。这些日子你也老实些,别给外面的人可乘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