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毛风吹了一宿,第二日天明还没停。袁氏看着窗外被风拉扯成白线的落雪轻叹道:“天灾人祸最是无情。眼看这天一日冷似一日,若是不好生安顿,这些失了住所的人如何能挺得过去。”
袁氏的忧心不无道理,这些天越来越冷,屋檐下挂上了长短不一的冰棱,路上猫狗之类都绝了迹,房屋高墙地面冻得结上了一层白霜,人在旷地里站上一小会儿,身上就冻得透透的了。
在县衙和总铺衙门的通力合作下,此后几日受了灾的难民开始被分批转移。一部分被引去了附近的寺庙和义庄落脚,另一部分则被引去了城郊的废屋暂时躲避天寒。
官府和民间都组织了人手在修葺城郊的废屋。这里虽然破败,好歹是个容身之所能避风,等到火炕升起来能和严寒对抗一二。顾林颜这些日子从长街的粥棚转到了城郊废屋处,顾家不仅出了工匠,还运来了不少木材等急需品,顾林颜时常和卢伯一起出入工地,难民们对顾家很是感激。
长街上顾林颜骑着高头大马不紧不慢的前行,寒风吹得他身上的大氅在身后翻飞,他身姿挺拔面如冠玉举止从容,颇有大家公子气派。
他的身后跟着长长的车队,是各家新一批送往城郊的物资。马蹄起起落落在霜石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顾林颜一路行来,长街两侧不少店家和路人驻足或微笑或抱拳同他行礼。顾林颜目之所触,一一微笑点头回应。
陶然居二楼的包厢里,几个少年听见外面车碾沉重碾压路面的声音,好奇的推窗探头去看,看见车队和领头的顾林颜,周玉回头同顾林书笑道:“顾二,是你大哥。”
顾林书在家里将养了一段时间,身体已经大好。在家憋了这些日子,总算等到袁氏首肯许他出门,他便和这帮朋友约了在陶然居吃酒。
顾林书走到窗边探头去看,只看见顾林颜的背影。看着长街上的景象,顾林书笑了笑:“我这个哥哥和我志向不同。他是长子需顶天立地,我可没有那么大的志向,我这个当弟弟的,只想在他的庇佑下过些舒坦的酒肉生活。”
寒风呼啸,卷走了屋里的温暖。众人在暖室里衣衫单薄,吃不住这凉意一叠声的催促赶紧关窗。窗边几人关了窗回到圆桌旁落座。周玉道:“可惜我也是家里嫡长,我倒也想同你一般,可惜家里容不得我如此。”
几个年幼些的纷纷开口宽慰他。顾林书笑着取笑道:“周大人翰林院出身,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他日周大人登阁拜相,自然盼着你这个嫡长子也能光耀门楣。”
周玉放下酒杯,斜眼去看顾林书:“你嘴里说着只想过些舒坦的酒肉生活,今年的秋闱你考是不考?”
顾林书转着酒杯笑道:“自然要下场。”
周玉啐了他一口:“我早知你说的话半点都信不得!”
顾林书提起酒壶替周玉斟酒:“周兄但请满饮此酒,小弟这厢给你赔不是。”
正说话间,包厢的门被推开,陶然居的老板惴惴不安的进来陪着笑道:“几位爷,饭菜可还合口?可否需要添上几壶暖酒?我这楼里新得了一批好酒,在桃林里埋了十数年正是醇香,不如给诸位爷尝尝?”
喝了两杯酒有些上头,赵驰正等得不耐,听完老板的话,赵驰道:“好酒快上,那柳央儿也快些给我们叫来!”
老板脸上的迟疑之色一闪而过,赔笑道:“爷,咱楼里新来一个西边的歌姬,那一手琵琶技艺不输柳央儿,容貌更在柳央儿之上。几位爷不如听一听?”
赵驰原本想要一口应下,却从敞开的包厢门处听见对面的厢房里传来了琵琶声,再听那响起的歌声,不是柳央儿是谁?
赵驰捏着酒杯冲着老板冷笑道:“好你个高申,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尽然敢这般糊弄我等!”
“哎哟不敢不敢!”老板赶紧一叠声的解释,“您就是给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糊弄几位爷啊!实在是,实在是……”
赵驰不听他解释,摔了手里的酒杯,起身几步走到对面厢房处,借着酒劲一脚踹开了对面的房门。
这赵驰是指挥佥事赵敖的嫡次子,平日里在同安城横着走无法无天的人物,今日又饮了酒,如何能忍耐别人抢了歌姬这种事?
对面厢房里,众人正在饮酒行乐,听见动静俱都一惊,柳央儿吃惊之下拨断了琴弦,皆都朝大门处看来。
赵驰踹了门,周玉、顾林书等人赶紧跟了过去,正要拉住赵驰劝上几句,却见对面包厢里坐着的也是熟人,正是张知召、孙韶、孙连淮三个表兄弟在宴请好友。
两拨人向来不对付,气氛一下变得微妙。
“我道是谁。”赵驰挽了挽袖口,斜眼看着张知召,“感情是你。”
“唷,这不是赵兄嘛。”张知召笑道,“赵兄果然体健,这么快就养好了伤又生龙活虎了?”
赵驰前些日子犯了事,被他爹狠揍了一顿,好几日下不了榻。张知召此言正是在嘲笑他这件事。
赵驰面色一黑,并不搭理张知召,冲着柳央儿道:“柳央儿,过来!”
两边的公子哥都得罪不得,柳央儿怀抱着琵琶站起身,惶恐的看向酒楼老板。
“你且安心待着。”孙韶冲着柳央儿抬手压了压示意她不要动,转而微笑地看向门口几人,“今日柳姑娘就在此处,你们若是想要听曲,改日吧。”
柳央儿看一看孙韶,又怯生生的看一眼赵驰,如弱柳扶风,楚楚可怜。
赵驰酒意上头,几步走到柳央儿身旁,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拉扯进自己的怀里,冲着孙韶冷笑道:“今日这人,我带走定了!”
张知召孙连淮腾地站起身,张知召道:“姓赵的,别给脸不要脸,真当我哥几个怕你不成?!”
赵驰不言,抬脚踢翻面前的案几,酒菜碗筷翻落一地,溅得众人身上一片狼藉。
“我去你*的!”孙连淮飞身扑起,扑住赵驰滚落在地,两人打成一团。
两人动了手,点燃了群殴的导火索,两边的众人顿时混战在一起。
酒楼老板在一旁急得直跺脚,挥着双手却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各位爷各位爷!”
顾林书拉起孙连淮,给了他脸上一拳,赵驰脱了困,一低头抱住孙连淮的腰将他反扑,举起拳头暴风雨般的打下去,孙连淮挣脱不掉铁塔般的赵驰,只得抬起胳膊护住头。
孙张两家阵营里,一个愣头青也喝醉了酒,摇摇晃晃拾起地上的酒壶,照着赵驰的后脑勺用力拍下。只听一声闷响,赵驰晃了晃无力地倒下。
酒壶从那人手里脱落,摔碎在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别打了别打了!”酒楼老板见赵驰倒下吓破了胆,顾不得别的猛冲进去,一边查看赵驰的伤势一边抬头喊,“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屋里众人停下斗殴,看向倒在地的赵驰,见酒楼老板举起的双手一片血红。赵驰的后脑汩汩流着暗红色的鲜血,已经在地板上晕染了一滩。
众人的几分酒意被眼前的一幕吓得清醒了几分。周玉排开众人上前摸了摸赵驰的鼻息,转头对顾林书急道:“快,还有气,送医馆!”
顾林书一把推开那愣头青,此刻两边的人顾不上矛盾,一起协力将赵驰抬了起来送往医馆。
顾府。
外管事卢忠跑得飞快,一路穿过天井回廊跑进鹤延堂。正院院子里正站了一地的婆子等着进去同袁氏回话,见卢忠如此,都扭头诧异的看着他。卢嬷嬷站在廊下,见自己大儿子神色惶恐,大冬天的额头都是汗,伸手拦住了他:“慌慌张张的做什么呢!”
卢忠张嘴欲言,扭头看了看后面一地正盯着他看的婆子,凑到卢嬷嬷耳边低语了两句,卢嬷嬷脸色一变,领着卢忠转身进了屋子。
屋子里掌管大厨房的张婆子正在同袁氏回话:“……如今天冷,菜蔬瓜果价格涨了三成,庄子上虽每日送来些绿叶菜却品种单一,有些还得同菜商那采买……”
卢嬷嬷匆匆进来径直走到袁氏身旁,低下头在袁氏耳边低语,打断了张婆子的话。
“什么?”袁氏一惊抬头,抓住了卢嬷嬷的手,连问到,“他可有伤着?现下如何?”
卢嬷嬷扭头看了张婆子一眼,张婆子虽不明所以,见袁氏如此也知道事非寻常,果断行礼退下。等到屋子里退得只剩卢嬷嬷母子同四大丫鬟,卢忠方才上前禀明详情:“回太太的话,二爷未曾伤着。只是赵家公子伤势危重,在场的人都脱不了干系,周大人便将众人一同拘了,眼下关在衙门里。”
袁氏闻言有些恍急:“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太太,使人去同大爷报信,请大爷去一趟衙门吧。”卢忠道,“若是有什么说法,大爷在也好拿个章程。”
“对,对。”袁氏如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快同书儿去报信!”
日头刚刚落下,长夜未起,天色一片冻蓝。缭缭炊烟从各家房顶升起,飘散在天地间。有归林的飞鸟从天空飞过,呼啦啦掠过头顶,投入远方的山林。
顾林颜站在雪地里,等待通传。因着这次被拘的都是世家子弟,周瑾年早早就下了谢客令,言明谁也不见。许多先得了消息赶来的人都吃了闭门羹。府经历拿了顾林颜的拜帖进来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仆役们用长杆将灯笼挂在檐下,在雪地上投下了温暖的灯光。
有仆役吱呀一声拉开了府侧的小门,对着顾林颜道:“顾公子,知府大人有请。”
仆役提着灯笼,引着顾林颜穿堂过院,去了周瑾年的书房。
周瑾年换上了常服,正坐在长桌后,就着油灯在看卷宗,仆役引了顾林颜进来后退下,小心的关上了门。
顾林颜上前行礼:“学生顾林颜,见过知府大人。”
周瑾年放下手里的卷宗,看向顾林颜。
周瑾年眉峰深锁,开口却很温和:“你是为了你二弟的事而来?”
顾林颜道:“学生惭愧,身为长兄却未尽到约束胞弟之责。”
周瑾年道:“顾大人远下广南之地,你不过舞象之年,属实是难为了你。我观你施粥、筹粮、领头同商会人手商讨修葺城郊废村诸事,行事有度端是可靠之才,莫要被卷入这些是非之中,坏了自己羽毛。”
顾林颜道:“学生谢大人教诲。胞弟虽然行事孟浪了些,却是赤子心性,万没有害人之心。”
“你与顾林书,皆是少年成名,小小年纪就考中了秀才又过了乡试,盛名之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二人。”周瑾年道,“你行事稳重,顾林书却是个欢脱性子,关上他几日磨一磨他的性子,于他有利无害。”周瑾年顿了顿有道,“赵驰虽然伤重,并无性命之忧。你回去同顾夫人回复一声,伤人者自当严惩,其余无关人等,小惩大诫,在牢里拘上几日,去一去他们身上的孟浪之气,自然也就放了。”
顾林颜听出了周知府的爱才之意,躬身行礼感激道:“多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