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足足烧了一整天,到了亥初的时候终于被扑灭,大半个长街都被烧成了焦炭,有人劫后余生无比庆幸;有人看着付之一炬的全部家当捶胸顿足痛哭不已;还有人在人群里焦急的寻找亲人。火势太大,烧了一个时辰之后,总铺衙门就派了人来帮着救火。救火兵丁和救火的民众累得脱力,顾不得寒冷瘫坐在地上,到处都是一个个辨不清面目被浓烟熏得漆黑的人横躺着。
新来接班的人还在接力运送着水桶泼到废墟上,防止死灰复燃。眼下到处都是焦炭,断垣残壁仍有余温,浇上去的水滋滋响着冒着白烟。
火讯刚传回来不久,袁氏就让家里大厨房做些吃食白粥备着。袁氏吩咐大厨房灶台全开,馒头白粥不间断,流水一样的送往火场。有了袁氏牵头,附近的官邸富户家里都动了起来,给救火队提供了稳定的后勤保障。
眼下大火熄灭,虽然已是后半夜,距离火场稍远的地方很多人家正自发的打着灯笼举着火把在搭建粥棚,给那些受了火灾的难民提供容身之所和吃食。虽然到处一片狼藉,秩序却隐现。
同安城知府周瑾年到火场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乱中有序的景象。
长街上人很多,难民、救火的民众、救火兵丁、总铺衙门派出来的兵士、城里赶来帮忙的居民、城里官眷派来的下人、城里富户组织的人手、城里各商会组织的人手等等。眼下火场上还有人在检查余烬,总铺衙门的兵士一部分在维护秩序,一部分在废墟里搜查死者。官眷的下人和富户、商会组织的人手在搭建粥棚和纷发棉衣,赶来帮忙的居民和一部分民众难民在火场里翻找运送还能用的物资。
看见周知府的轿子,知县和参将赶过来行礼:“大人!”
周瑾年点点头,看诸人都是一身狼狈:“辛苦你们了。”
知县和参将道:“这都是属下份内之事。”
周瑾年下了轿子,缓步走到粥棚处,见熬得粥是上好的白米,浓稠粘香,一旁临时架起的土灶上热气蒸腾,掀开竹屉一看,一个一个大白馒头胀鼓鼓的分量十足。他再看那些准备好的棉衣,虽然是粗布,却绵软厚实没有丝毫偷工减料。
一旁的知县道:“禀大人。这粥棚,是顾夫人牵头,顾家大公子看顾着搭建起来的。后续的米面棉袄,一部分是各家官眷富户捐的银子购买,还有一部分是商会组织捐献。”
周瑾年叹道:“难时见人心,众志成城,好,好。”
顾林颜原本正在自家粥棚处忙碌,见了周知府上前行礼:“晚生见过大人。”
周瑾年温言道:“不必多礼。”他进了顾家的粥棚看了看,并没有久留,称赞几句后便在知县的陪同下去了别的人家处。
参将手扶着腰侧的大刀,落后一个身位跟在周知府身后。
周瑾年问道:“火是如何起的,可探明了?”
知县为难的看了身后的参将一眼,参将心领神会,上前几步低声道:“回大人,属下的人探知,火最开始是从张记绸缎庄烧起。有人见着有几个人从绸缎庄的后门出去,此后没多久就起了火。属下派人去绸缎庄里查过了,发现了尸首七具,眼下虽然已经烧成了焦炭,刀伤见骨,可见是起火之前就已被人杀害。”
周瑾年停下了脚步,想到了进城后追查无果的山贼,面上没有动声色,转而问道:“死伤多少,损毁如何,可有统计?”
“属下的人粗略统计过了。”知县恭谨的回答,“伤者一百七十二人,目前已经查明的死者二十四人。烧毁铺子共计二十一家,受到大火牵连受损的民宅共计一百零九户,受灾民众共计九百七十人。”
周瑾年停下了脚步,微不可查地轻叹了一声。
周瑾年伸出手,只觉缠绕在指尖的风潮湿冰冷,却又带着一丝反常的暖意:“今夜怕是还要下雪。吩咐下去,在附近多做几个土灶把火烧旺些,夜里组织人分成三班来回巡逻,防止火势再起。”
几名属下纷纷领命:“是!”
顾家的粥棚里,除了一直在忙碌的顾林颜,还有得了消息来帮忙的顾林洲和袁巧鸢。
袁巧鸢同其他出门的姑娘一样,戴着垂了帷幕的竹笠。那帷幕垂下来挡住了别人窥探她容貌的视线。她用攀膊缚了衣袖,站在粥摊前给前来领粥和馒头的难民布施,顾林洲则和府里挑了粥桶食桶的仆役们一起,把吃食送到换下来歇息的救火队手中。
三人忙碌了一天,等到周知府来巡查方才得了空闲。几人在寒地里站了几个时辰,虽然旁边有烧着旺火的土灶,到底比不得家里。这会儿觉得又冷又乏又饿,袁巧鸢一个姑娘家,更是浑身酸疼,全靠一口气撑着,咬着牙没吭声。
“巧鸢姐姐。”顾林洲拿了一个盛了半碗粥的瓷碗过来,“你也一天没吃东西了。自己粥棚的东西。喝一口暖暖身吧。”
袁巧鸢谢了顾林洲接过瓷碗,后者不知打哪儿弄来一个装满了稻草的麻袋靠着墙根放下,示意袁巧鸢坐。袁巧鸢早已站得撑不住,哪儿还顾得上是不是麻袋,感激地坐下,再喝口热粥,暖意从嘴里到心口,整个身体都为之一松,她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多谢三弟,喝口粥可觉得松快多了。”
顾林洲在她身旁毫不顾忌地席地而坐,闻言嘿嘿笑了笑,又从腰间摸出来一个拇指大小的青瓷瓶递过去:“姐姐,这是我去医馆求来的上好金创药,普通的跌打损伤抹上两日便好,更不会留下疤痕。你且放心用便是。”
袁巧鸢接了粥却没有接瓷瓶,怔了怔道:“三弟弟,你有心了。只是姑母给了那药膏特地叮嘱过,不可和其他药同用,以防药性相冲。我心领了。”
顾林洲拿着瓷瓶在手心里转了两圈,不以为意的收了回去:“那姐姐便先用母亲的药,若是觉着不好,再来同我要便是。”
袁巧鸢捧着粥碗站起身道:“大哥哥。”
顾林颜辞别周知府回了粥棚,看着袁巧鸢疲惫的样子温言道:“今日辛苦了,天色不早,先回府歇着吧。”他看向顾林洲,“你送表姐回去。”
顾林洲应道:“是。”
顾林颜送走了弟弟妹妹后在粥棚继续忙碌了一个多时辰才回去同袁氏回话。
袁氏还撑着没有睡,听说火势已经完全控制住这才放下心来,心疼地看着顾林颜:“你也在外累了一整天,旁的事都不打紧。你先回房去好好泡一个热水澡,半夏给你备了姜汤,喝了去去身上的寒气。”
顾林颜应下,又同母亲应对了几句方才告退。他没有直接回自己的院子,先招来了院里的护院们,叮嘱他们这几日加强夜里的防护,这才回去休息。
夜渐渐的深了,长街上的难民们裹着厚厚的棉衣,三五一群围在土灶前陷入了梦乡。翻滚了一天的粥桶被撤下,露出了烧得猩红的木炭散发着熔融的暖意。长街上只有巡逻的兵士们还在挎着刀列着长队时不时的走过在巡视。
一旁的火场里,还有零星的难民就着不远处火把的光在废墟里不甘心的翻找着,期望着能够翻找出一些值钱的东西,空气中弥漫着剧烈地燃烧后特有的味道。
这股烟火味在夜色里弥漫出去很远,飘过了春水湖,湖对岸错综复杂的芦苇荡里,这股味道依然隐约可闻。
黑暗里,芦苇荡里停着三艘乌篷船。船头没有点灯,船身随着湖水轻轻荡漾。
远处有人撑着一个竹筏慢慢靠近,到了近前竹筏上的人学了几声鸟叫,乌篷船上传来了对应的回声,竹筏得到了回应,这才慢慢撑了过去。
黑暗里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乌篷船里出来,对着竹筏问道:“如何了?”
竹筏上的人道:“当家的,如今城里查得太严,二哥三哥他们暂时没法出城。今儿二哥放了把火,原想制造些乱子混在人群中趁乱出来,谁知道火一起,衙门反而在城门处布了重兵,二哥见势不对,只能带着三哥他们又回去,眼下找了个安全的地方暂时安顿,倒是没有暴露行踪。”
乌篷船上的人道:“你回去告诉二弟,既已寻到了落脚地,这几日且好生安顿着。等过了这阵风头再作其他打算。”
竹筏上的人应了一声,黑影又交代了两句,来人才撑着竹筏消失在河道的芦苇丛中。
果然如周瑾年所料,半夜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雪,幸好做了相应的应对措施,没有民众因为低温而出现伤亡。
下风了。
狂风在天地间肆掠,撞击得紧闭的窗棂不断发出让人不安的震动声。风呼啸着,发出呜呜的声音。
顾林书斜靠在榻上,一边听着外面鬼哭狼嚎的风声,一边百无聊赖的捧着檀木盒子数着里面的银票。
绿荷一进屋子看见的就是这一幕,不由得劝道:“二爷,您身体还没大好呢,好好躺着,早些歇着吧。”
“躺了几日,骨头都散架了。”顾林书抱怨道,顺手把檀木盒子递给绿荷。后者接过来把银票叠整齐了放好,拿锁锁住了盒子,放进了衣柜的暗格里。
“二爷。”青钗进来道,“表姑娘来了,在院门口候着呢。”
顾林书道:“你出去和她说,就说我睡下了。”
青钗应了一声出去,没过多久去而复返,手里拿着几本书放到床头边的矮柜上:“表姑娘带了几本书。说这些日子怕你养病无聊,给你看看打发时间用。”
顾林书拿起那几本书随意翻了翻就不感兴趣地扔到了一旁,问绿荷道:“外面走水的事儿如何了?”
“亥初就灭了。”绿荷道,“今儿个大爷、三爷还有表姑娘在外面忙了一整天,这才刚回府。”
顾林书没说话,闭了眼睛躺下假寐。绿荷回头见他歇下,轻轻放下帐幔,吹灭了屋子里其余的灯,只留了屋角的一盏羊皮灯照明,悄无声息退出了房间。
“绿荷姐姐。”青钗在外面守着,见绿荷退出来轻声叫住了她,“你怎么总替表姑娘说话?”
绿荷否认:“我哪儿替她说话了?”
“你别不承认。”青钗拉住她,“你明里暗里总是替她说话,我听见了好几次。”
绿荷顿了一下,轻轻对青钗说:“你没看出来太太的意思?”
青钗看着绿荷的眼睛,慢慢不可思议的睁大,失声道:“你是说……”
“嘘,”绿荷阻止青钗,“小点声。”她扭头看了眼顾林书的内房,拉着青钗走远了些,“我也不过是猜测罢了,但若她日后真是……”
青钗小声道:“二爷不喜欢她。”末了又补一句,“二爷不喜欢袁家。”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是二爷母家。”绿荷轻轻道,“若是太太做主,二爷还能不听不成?”
青钗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