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一宿,寅时末那积雪已经和长廊齐平,淹没了通往天井的几级台阶。卯时初雪停了,天还漆黑一片,长廊下的灯笼亮着,府里的杂役和粗使婆子们具都拿了长条帚在扫雪。
雪压寒梅枝头,仅仅一宿,院里的红梅尽皆绽放,傲然立于风霜之中。
隔着高高的围墙,门房听见长街上有动静,他好奇的推开大门上的气窗去看,只见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黑压压约莫有四五百人正手拿武器和火把从长街上经过。行走间兵器和铠甲碰撞,金属森冷的碰撞间带着杀气。门房唬了一跳不敢多看,赶紧关了气窗揣着手回了自己的房间,拿火钳往火炉里添了两块木炭,看着那火苗腾起,猩红的将新加的木炭慢慢包裹,他忍不住支棱起耳朵小心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士兵悄声前行,长街的积雪被他们踏成了黑色的泥泞。
参将领着兵包围了五芳斋后巷深处的一处宅子,一声令下,麾下踹开院门,兵士蜂拥而入。只是里里外外搜查了一番,已是人去楼空。
副将拿着从屋里搜查到的一套小儿衣物递与参将看:“您看。”
参将接过那套衣物,入手滑软,里面是厚厚软软的新棉花,外面是上好的绣花锦缎。这处宅子和巷子里其他人户一样,破落简陋,乃是附近这些酒肆的下人杂役混居之所,他们多用粗布或者麻衣,用不起这样华贵的面料。
屋子里痕迹杂乱,桌子上还有没吃完的食物和倒下的空酒壶。地上的炭盆一拨动余烬,露出被白灰掩埋住的木炭,还带着橘色的光和余温。
“看来确如那流浪儿所言,流寇在这里窝藏过。”参将收了那套衣物,“眼下只怕是给人质改头换面后换了地方躲藏。”
他将手下的人分成了四队,分别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顺着长街去追查,自己则带着几个亲卫回了总铺衙门复命。
衙门后堂里,把总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上,他的下首坐着城里的大盐商曹老爷子,另有商会的人若干,曹老爷子满脸忧愁,不住地叹着气。
外面有人报参将求见,把总命了属下请他进来。听说参将回返,曹老爷子紧张地站起身,眼巴巴的看着外面,片刻后见参将只身前来,又满脸失望之色颓然坐下。
“回把总。”参将抱拳行礼,“属下领人去围了那处宅子,未见贼人踪迹。不过发现了这个。”参将从怀里拿出那套小儿的棉服。曹老爷子一见那棉服立刻起身,上前几步失态地从参将手里夺过了那套衣服,失声道:“是这个,是这个!这正是小儿走失时所穿的外服。参将,你,你可曾见到……”
曹老爷子颤颤巍巍不敢继续往下问。
参将摇了摇头:“屋里未见血迹。想来那些贼人不知怎么听见了动静,给贵公子改头换面了一番,转移去了它处。”
“曹老爷莫急。”把总安慰道,“既然贼人费心给孩子换了衣物又转移去了它处,想来是为了求财而非寻仇。”
参将道:“属下已命人兵分四路在城里追查贼人的踪迹。”
把总沉吟片刻道:“再去营里点四百人,分成五组,在各个坊市间好生搜查。一砖一瓦皆不可放过。”
参将抱拳:“是!”
雪后放晴,一只只肥嘟嘟的家雀儿吱吱喳喳的叫着,在红梅枝头跳来跳去,忽而扑簌簌飞起,那梅枝便颤巍巍的震动,簌簌落下雪花来。
袁巧鸢起了个大早去给袁氏请安,进了正院却见院子里静悄悄的,正房垂着棉帘紧闭房门,外面不见丫鬟婆子,只有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穿得像个棉花包一样正蹲在天井一角玩雪。
“表姑娘来了?”天冷,袁氏未起,丫鬟婆子们都避在下人房里取暖。看见袁巧鸢守门的婆子赶紧出来迎她,压低了嗓门道,“太太还未起身呢!”
袁巧鸢思忖片刻:“太太这几日什么时辰起身?”
“若是往日,太太早就起了。”婆子赔笑道,“昨夜二爷发了高热,太太去霞蔚居陪了半宿,将近天明才歇下,今日恐怕一时半会儿不会起,表姑娘不如回房歇着吧。外面天冷,可别冻着了。”
袁巧鸢忍不住追问:“二哥哥发了高热?”
“可不是?”婆子道,“前些日子二爷就受了些寒,许是昨日出去吃酒激了下。昨儿夜里林禄去请的郎中来府里,现下卢嬷嬷还守在霞蔚居照看二爷呢。”
袁巧鸢谢了那婆子,并没有转身回房,而是带着丫头菱角去了大厨房。
顾林书发了一宿高热,幸好有郎中亲自守着施针喂药,又有卢嬷嬷细心照看,到了辰时末总算退去了温度。
他睁开眼,只觉浑身绵软没有力气,张口唤人,嗓子如火烧一般干哑:“绿荷……”
“爷,你醒了?”绿荷就坐在榻边,她寸步不离的熬了一宿,天明时靠着榻沿迷迷糊糊睡着,听见顾林书的声音,她又惊又喜,探手去摸他的额头,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可算是退了热了。”
顾林书道:“喝水。”
绿荷去倒了盅温水,扶着顾林书起身让他斜靠在自己身上,拿了水盅喂他。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卢嬷嬷听见响动进来查看,见顾林书清醒也很高兴:“二爷醒了?”
“醒了。”绿荷应道,“退了热了。”
绿荷接过瓷盅扶着顾林书靠坐住,卢嬷嬷吩咐道:“去请郎中进来瞧瞧。”
绿荷应下,不多时郎中被传唤进来,仔细把脉查体后对卢嬷嬷道:“二爷既已退了热,就没有什么大碍。接下来只要按时按方服药,再好好调理好身体,便能如往日一般康健。”
卢嬷嬷放下心来,再三感谢郎中,让人取来诊金送郎中出门,然后又细细嘱咐了顾林书和绿荷一番,这才回了霞蔚居去同袁氏回话。
等到卢嬷嬷一走,顾林书便吩咐绿荷:“去把林禄和绿松叫来,你出去守着门,不要让旁人靠近。”
林禄私底下去找过郎中,顾林书胸前的伤口不深是皮外伤并不打紧,郎中也只是给了些普通的金创药,嘱咐伤口不要沾水,饮食要忌辛辣发物之类。
林禄解开顾林书的前襟替他给伤口换药,顾林书问绿松:“嘱咐你的事情,可办妥了?”
“办好了。”绿松应道,“小的听了林大哥的吩咐,趁着天黑,去西凉河边的码头那找了个流浪儿,给了他十枚钱,嘱咐他去总铺衙门报信。小的假意离开,暗里一路尾随亲眼见那流浪儿去了总铺衙门。说来也巧,小的在那儿瞧的时候,见了曹家人去报案,小的远远听着说是曹老爷子的小儿子被人给绑了。”
顾林书没有言语,回想起被扔在地上的那个麻袋,看那大小里面似乎是个孩童。
绿松道:“昨夜大雪长街无人,小的不敢久留怕露了痕迹被人发现。今儿个一大早出去打探,听说参将领人去围了五芳斋后巷的宅子,只是没拿到人。如今总铺衙门派出了不少人正在坊市里挨家挨户地搜查,外面正折腾着呢。”
顾林书夸了他一句:“这个差事你办得好。”随即嘱咐道,“这件事情你二人口风紧一点,不要透漏出去,惹出别的是非。”
二人应下。
“二爷。”外面传来绿荷的声音,“表姑娘来了。”
顾林书给二人使了个眼色,两人退下。绿荷推开门,袁巧鸢带着菱角提着一个食盒进了屋子。
袁巧鸢在门口站定,她听袁氏的话换下了纯素色的衣裳,穿了一件绣有暗花的湖绿色缎裙,腰间盈盈一系,垂着一个绣花香囊,一个压珮。
菱角把食盒放在桌上,袁巧鸢走过去打开,从里取出一个白瓷盅:“听说二哥哥病了,我去大厨房问张婆子要了两条活鱼熬了鱼汤,给二哥哥送来尝尝。”
顾林书看向绿荷,后者赶紧上前接了:“表小姐,我来。”
袁巧鸢脚下一顿,把瓷盅递与绿荷。
那鱼汤奶白熬得十分到火候,上面撒着三两切成沫的香葱,清香扑鼻。顾林书尝了一口赞道:“好喝,妹妹好手艺。”
袁巧鸢见绿荷近身伺候着顾林书,也不好多留:“若是二哥哥觉得好喝,明日我再熬了送来。二哥哥您先喝着,我回姑母那了。”
“等等。”顾林书唤住了她,“这鱼汤属实鲜美,妹妹不如把做法写下来教给厨娘们,这样我们也算添了道口福。”
袁巧鸢暗地里捏了捏手上的帕子,尽量不让自己露出失望的痕迹:“……好。”
待到袁巧鸢离开,绿荷轻轻道:“二爷何必扫表小姐的兴?”
“哼。”顾林书推开绿荷喂上来的鱼汤,靠坐在榻上,“袁家虽是我母家,一个个的没什么好人。我那舅父舅母,一个只会装穷满心算计,一个尖酸刻薄见利忘义,两个表兄也是势利小人。你看看咱家这个表姑娘,哪次过来不是清水一般的打扮,站在梅兰竹菊四个大丫头身旁都显得寒酸。引得母亲左右给了衣裳头面一套又一套,下次来还是老样子。就仗着母亲喜欢,被我那舅母推出来做了钓银钱的饵儿,当真是一点脸面都不要了!”
“二爷慎言。”绿荷赶紧阻止顾林书,嗔道,“您这话要是传出去一星半点,表姑娘还怎么做人?”
“不喝了不喝了。”顾林书不耐烦地挥手,“把那劳什子鱼汤端出去。”
绿荷知道顾林书一贯不喜欢袁家那边的人,当下也不多劝,收拾了碗筷出去。
袁巧鸢出了霞蔚居,一路顺着长廊往回走,转过回廊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阳光洒在红梅盛放的枝头,映得上面的雪淞晶莹剔透。她怔怔的看着,一时有些发呆。
菱角在旁边等了片刻,忍不住出声提醒:“姑娘……”
“袁姐姐。”旁边传来一个清朗的少年声,打断了菱角的话。袁巧鸢回头,见是顾林洲。他在顾府行三,生母是姨娘曹氏。顾林洲年幼袁巧鸢一岁,生得俊秀,唇红齿白。看见袁巧鸢回头,他展颜一笑行礼,“见过袁姐姐。”
袁巧鸢回礼:“见过三弟。”她打量他要去的方向,“你这是要去二哥哥那?”
“听说二哥哥昨夜发了高热,下了学就过来看一看。”顾林洲道,“大哥哥先去了母亲那里,一会儿也过来。”
袁巧鸢奇道:“今日怎么下学这么早?”
“总铺衙门在城里搜捕贼人。夫子见外面乱得厉害,就提前让我们下了学,还放了五日的假。”顾林洲道,“姐姐怎么站在这里,如今天寒风大,姐姐别受了寒气。”
“姑母起身了?”袁巧鸢道,“你去看二哥哥吧。我回姑母那去。”
顾林洲让出路来,对着袁巧鸢再行一礼方才自去。
袁巧鸢回到鹤延堂,袁氏果然已经起了身,只是精神不太好,仄仄的在同长子顾林颜说话:“……叫府里的人都警醒些,晚上多加些护院巡逻。贼人进了城,这般搜捕万一狗急跳墙被逼迫去了谁家,那就是灭门的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