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林书在榻上睡得正香,几只大手猛地揭开了他身上的被子。顾林书一惊,只觉寒意涌起,心头惊怒间睁眼便骂:“哪个不长眼的……”
话骂到一半卡在喉咙里,见母亲身边的赵妈妈似笑非笑的正站在榻前看着自己,她身后围着几个眼生的婆子,都穿着粗使衣裳一个个膀大腰圆,看着凶神恶煞。他依稀记得这几个人是丘婆子的手下,专门去拿犯了错的内眷时使唤。
他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翻身坐起下意识往后退了退,眼睛打量着几个婆子间的间隙:“赵妈妈,今儿是什么风,怎么把您给吹过来了?”
“我的爷!”赵妈妈笑骂道,“您就不要贫了,老身这是来请您去太太院里一趟。”
说着话赵妈妈冲后面使了个眼色,几个婆子便朝着榻前围拢过来。顾林书见势不好,猛地跳起,趁着对方不备,踩着两个婆子的肩跳了出去。他猴一般落地,一把抓起绿荷给他放在一旁备着的衣物,边往外跑边喊:“赵妈妈,你去替我告诉母亲一声,我……”
赵妈妈早防着他,使唤几个婆子守在正房门口,他话音未落,便被几个婆子死死抓住。赵妈妈笑着上前:“我的二爷啊,您还是去一趟的好。今儿个可不仅仅是太太请您,老爷也等着呢!”
顾林书一听父亲也在,整个人顿时蔫了下去。绿荷这才越过众人上前,伺候他穿好了衣物,被几个婆子围着带他去了鹤延堂。
顾林书一路心中忐忑到了正房,见父亲高坐其上,一身朝服尚未更换,从他进门起便神色不虞地紧盯着他看。母亲坐在下首的官帽椅上,见他进门满脸担心欲言又止,扭头看了眼父亲,又担心的回看向他。
顾林书视线再往下扫,卢嬷嬷站在母亲身后,梅兰竹菊四个一等丫鬟一个不少,两两分左右站在两侧。见并没有屏退下人,他心里顿时有了底,知道并非东窗事发,面上镇静,规规矩矩上前行礼:“儿子见过父亲、母亲。父亲大人安好,母亲大人安好。”
顾仲堂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打量着顾林书:“听说你身体不适?看着气色倒还好。”
“这哪儿气色好了?”袁氏忍了半天,到底是没忍住,“这小脸青白的,眼眶下面那么大两团乌青,可见昨夜没睡好。”袁氏招手让顾林书到面前,一把捏住他的手,忍不住埋怨道,“这么冷!这手冻得和冰块一样!你……”
顾仲堂低咳了一声,袁氏看了他一眼,无奈止住自己的喋喋不休,只拉着儿子的手满眼心疼的看着他。
平日里顾林书总是躲着母亲过度的爱怜,眼下却十分受用。他笑着宽慰袁氏:“娘,儿子没事。昨日突然下雪,学堂里太冷受了点寒气,昨夜绿荷熬了姜汤给我服了,虽说发了会儿热,透了两身汗,现下已经大好。”
袁氏担忧的看着儿子:“这晚上透了汗,这会子就不该出门。身子虚,寒气更容易入体。”她不满的用余光看了眼正座上的丈夫,对儿子说道,“怎么着也应该让人来报一声。寻了大夫来看看,好好吃药断了病根才是正理。”
顾仲堂没有理会妻子,站起身对着儿子道:“你随我来。”说罢当先去了书房。
顾林书求救的看向母亲,眼见丈夫要训子,袁氏也只得拍了拍顾林书的手轻声道:“你且随他去。一会郎中到了,我就使人去唤你。”
顾林书得了母亲的话做定心丸,这才快走几步追上父亲的脚步。
顾林书进了书房,吱呀一声,长随尤正关上了书房的大门。
顾林书小心翼翼的往前走了几步,见父亲正背对着他站在窗前。圆形的雕花窗棂外是一片梅园,这个季节红梅将开,点点花骨朵似血滴又似火焰落在枝丫间,窗景如同一副画被框在墙上。
顾林书只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老老实实的垂手而立。
窗户敞开着,冷风从窗户里扑进来,吹散了屋里地龙烧起来的温暖,吹在身上有些冷。顾林书有些瑟缩的耸了耸肩。
顾仲堂回过身,正看见儿子缩起的肩头。见到父亲转身,他又忙挺直了背脊,让自己站得更周正些。
顾仲堂皱起了眉头。
这个儿子长得实在是太妖孽了些,落到他眼里,就失了少年的周正,这让他每每看见他,便不由得心生几分不喜。
顾仲堂沉声道:“你那些伎俩,哄哄你母亲便也罢了,在我面前最好收起来,老实些!”
顾林书老实应道:“儿子不敢。”
顾仲堂转身落座,想起顾林书小小年纪便过了乡试,素有神童的称谓,同安知府周大人平日里见到他也多有询问这个儿子,虽是调皮了些,却也聪慧。想到这里他心里的恼怒去了几分,缓了语气道:“你虽聪敏,却要知道人的时间和精力皆有限度这个道理,平日里多把心思放在学业上,沉心钻研,方能有所得。不要凭着一时的聪慧得了些成绩便洋洋自得,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莫作那一现而过的昙花。”
顾林书恭敬应下:“儿子记住了。”
顾仲堂打量他,见他面色有些青白,眼眶下两团大大的乌青,爱子之心浮起:“昨夜发热为何不让下人来报与你母亲?”
顾林书听父亲言语缓和关切,心里顿时一松,原本有些僵直的肩背也放缓下来,信口道:“绿荷熬的姜汤,儿子喝了十分受用。透了两身汗身上便松快多了,母亲身子本来就不好,半夜使人来报,怕惊扰了让她担心。本来也没有什么大碍,便想着等天亮后看看情形再定。”
听他言辞里对袁氏的关心,顾仲堂心里的恼怒又去了几分,点了点头:“今儿个便在家歇着吧。等你母亲请来了郎中,还是要好好看一看,开方吃药断了病根才是正理。”
顾林书道:“是。”
顾仲堂挥了挥手,顾林书如蒙大赦,恭敬行礼后转身退出了书房。
他一到院里,就见长随林禄正站在廊下,眼巴巴的盯着书房,满眼满脸都是担心。眼见他全须全尾的出来,面上神情顿时一松,这才敢跑过来低声问:“没事吧二爷?”
顾林书摇了摇头示意无事,林禄长出一口气,浮现出一个真正的笑脸,小声道:“要不这几日就不要再去了……”
“爷这几日手风正顺。”顾林书压低声音打断了林禄的话,横了他一眼,“你若是胆子小,尽管在屋里等着。”
“二爷,您这是说哪儿的话?”林禄委屈的小跑几步追上顾林书,“您便是留了小的在院里,您有什么错处,小的还能跑得了不成?”
顾林书笑了起来,拍了拍林禄的肩:“放心的跟着爷去。今儿个再赢了,爷赏你三个月份子钱。”
林禄无奈应下。
顾林书回到母亲所在的正房,袁氏也正担心着他,见他这般快便回来,神色也是一松,笑着招了招手道:“快过来让娘好好看看。”
顾林书上前笑道:“让娘担心,是儿子的不是了。”
袁氏牵着他的手让他在罗汉榻上落座:“你这个皮猴子,平日里十天半个月的见不到你身影,这会儿知道让娘担心,是你的不是了?”
“娘,儿子被您宠爱了十来年,如今有了小四,哪儿还好意思霸着您不放,不得让小四多被娘关爱关爱,省的他以后怪我这个二哥抢了母亲,那儿子的脸往哪儿搁去?”顾林书说得有趣,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看看,看看。”袁氏指着顾林书,笑着对一旁的卢嬷嬷道,“谁有他嘴皮子利索?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梅香端了热茶上来,微微躬身将茶盏放到矮桌上。这一低头,露出一截雪白如藕段的脖子,少女的肌肤细腻如玉,薄背削肩,偏身前滑起惊人的弧度,落到腰间盈盈一收,勾勒出让人难以挪开视线的曲线。
她的声音也带着少女特有的柔软清甜:“二爷,用茶。”
顾林书端起茶盏闻了一下,对袁氏道:“是桂花?”
“是呢。”袁氏笑着应道,“这是今年巧鸢采下来的桂花,洗净晒干了收拢在一起,这可是个费功夫的事情,她忙活了那么久就得了那么一小坛,平日里用来做桂花糕吃。这几日这丫头动了心思拿来放在茶水里,倒是格外香甜。”
顾林书尝了一小口便放下了茶盏,赞道:“确实香甜。”
说话这会儿,卢忠请来了郎中。顾林书虽然没病,这郎中是常出没大宅的人物,自然知道什么能讲什么不能讲,眼见正房里笑意盈盈,把脉后便不痛不痒地说了两句,开了个温补的方子。
郎中说顾林书无大碍,袁氏才真正放下心来。顾林书又陪着袁氏坐了一小会儿,才推说身体不适乏得很想要回去午睡。袁氏原本想留他在院里吃午膳,听他说乏,便放了他离开。
顾林书这跳脱的性子,早在鹤延堂呆得够够的,好容易袁氏放了他离开,他如蒙大赦。侥幸在父亲眼皮底下逃过一劫,他原想回自个儿院子里再补补眠,谁知一进院门,小厮绿松就迎了上来:“二爷,卢家三爷托人来给您带话,未时城南有局。”
顾林书脚步一顿:“这么早?”
绿松道:“听说今儿个张家加了两个人,所以就改到了未时。”
顾林书略一沉吟,快走几步进屋,吩咐绿荷把他的檀木盒子拿出来。他打开粗略翻了翻,里面有八百多两银子的银票,其中五百两是昨晚赢的赌资。顾林书拿着银票在手上拍了拍,笑着对林禄道:“爷就喜欢听这个动静儿。”他把银票全部朝桌上一扔,吩咐林禄,“都拿上。”
城南赌斗场骑马过去要大半个时辰,顾林书一边吩咐绿松去套马,一边嘱咐绿荷,若是鹤延堂差人来问,就说他出去了,若问去做什么,只推说不知便是。
绿荷有些惊怕,劝道:“二爷,老爷还在府里呢。”
顾林书此刻哪儿还听得进去旁人说话,一心都在城南,胡乱挥了挥手,就带着林禄和绿松打马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