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之下,裴府桐影寂寂。
裴肃尚未就寝,因不见儿子回来,便一直等到现在。他听府门有异动,于是在书室等着裴弗舟来问安,而始终不见人影。
索性丢了旁人拜谒送来的诗文,亲自寻到东房。
见有火焰在庭中跳动,眉头一皱,探头朝裴弗舟叫问,“从梁国公府回来了?”
“是。”
“大晚上,你要烧什么?”
裴弗舟垂了垂眼,没回答。
裴肃抬起双手一振袖,行至他身旁,上下打量起来。
这个儿子已经比他高出不少,从前在膝下承欢的那个孩子,如今却只冷着一副与他母亲极像的眉眼。
自从大郎裴弗风和原配妻子郑氏去世后,这唯一剩下的儿子便变得便这般肃冷着神情,不苟言笑了。
裴肃不是没考虑过续弦,可因顾虑这二郎的脾气,也自是心疼他,因此就一直作罢。
他睇了一眼,口气也温和了几分。
“方才,听下头的人说你在梁国公府出了好大的风头,都敢下水救人了?”
这孩子因亲眼睹他兄长遇上贼人,落水身故,从此畏水。
游湖泛舟,已是十几年前之事,故而,更是远离江海。
所以梁国公府的事情传来的时候,裴肃是千万个担心,虽说那芙蓉池不算太深,可还是生怕这儿子再出意外。
裴肃故意一追问,“你救的女子,是何人?”
果然,裴弗舟不言,反手将一把梧桐小枝丢进火中,瞬间火舌舔过枯木,烧得噼啪作响。
裴肃看在眼里,捏须冷哂,意味深长道,“你看上谁,我管不了,总之梁国公府家的婢女就是不行!”
手里握着几只枯枝正凝神的裴弗舟微怔,转眸过来重复一声。
“婢女?”
“你还装什么。多少人都瞧见?听说那婢女本是去救那梁国公府家小公子的,你若不是动了心思,怎么会去凑热闹跳下去。我是你老子,还不知你?”
裴弗舟听着裴肃絮絮叨叨的责怪,这才了然。
原来是当时黑灯瞎火,人多口杂,这事情传着传着,竟将江妩说成是梁国公府家的女使了。
他也不知何故,鬼神神差地没有反驳,只唇角无奈一牵,顺势道:“父亲说得极是。”
“哼!你倒是乖顺了?”
裴肃啪——地一声一甩袖子,倨傲颔首,开始继续训话,“自古成家立业,娶妻纳妾,你为何偏偏总是要反着来?先立业,不成家,也罢;如今又想先纳妾,不娶妻?还是梁国公府家的侍婢!简直胡闹。”
“大丈夫何患无妻?成家一事,我不急。”
“你不急我急!”裴肃高声一压,说完,觉出这话有点不对劲,气得双臂拂袖,来去踱步。
“父亲年事已高,若有什么事,日后有儿照应,何必一定要以后求于妻家之手?”
“年事已高?”裴肃听着那大逆不道的话,此刻不怒却反笑,只一声冷呵,眉毛高抬,说的话也寒下几分。
“哼、我早晚是要死你前头的,到了那时候,我已不必你侍奉什么。你是再如十五岁时赌气远走边关也好,是留在东都做你的金吾卫上将也罢,自是无人管你。可你若死在外头,亦或者重伤难愈,无妻无子,是想落个无人替你收尸的下场吗?”
“...”
良久,裴肃拿起作为吏部尚书在朝堂上的官威,语调一沉,道:“三日后休沐日是七皇子的经文先生之子的及笄礼,正好你随我去见一见,顺便拜会太常寺卿和他女儿。”
裴弗舟看向父亲,没有说话。
风乍起,吹得裴家父子衣袂纷飞,一文一武,身姿如鹤如松,皆是倨傲不曾屈服的。
这裴府无女眷,一到夜里,总是少了点烟火温柔之气,寂静得冷硬又无情。
裴弗舟默了默,没有明着再反驳,只道:“既然我身为武侯,早已有九死无悔的觉悟,是不好耽误人家的。”
“...父亲如要我以拜谒的身份去见谁,我自会随同去的。”
说着,将双手对叉,行了一个大礼,“若是旁的,恕难从命。”
秋风轻声呼啸着扫过天际,云卷云舒。
枝头一众残花被拂尽,唯剩一二朵,分明已是锈色染尽,却依旧固执地抱着脆弱的细枝,不肯随风飘落。
还是多亏江妩当时不怕丢脸,在国公府一众人前说了自己要已经要相看郎子,身份不合适做义女。那梁国公府夜宴之后,无人再找上她。
然而,卢氏生怕国公夫人质疑,所以也不好再耽搁,只将江妩的婚事安排紧锣密鼓地提上日程。
今晨,江妩才得表姑母开了口,说有消息了。
“陈家大郎的及笄礼订下了日子,你且准备着,后日我们一同去观礼。若缺什么胭脂水粉,衣衫帕子,尽管来找表姑母要。”
江妩听完,却没什么喜色,只退回房里,自己搭配起衫子和披帛。
上午才说完,转而到了午后,洛阳就变了天。
阴渍渍的天是灰色湿冷的,一场急而寒凉的秋雨,似是将至。
此时,江妩正坐在矮凳上,凝凝地看向直棂窗外枯萎的花树,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沈蕙正在旁边耐心教她女红。
“这里的纹路细密一些比较好看。”
“打结要绕两针才不会松开。”
江妩翘着纤细的小指,捏着一根银针,她却望着窗外的湿漉漉的景致走神了很久。
“阿妩,你怎么了?”
她倏地回过神来,低头见帕子上的宝相花纹只绣出一瓣,于是又绣了两针,只觉得瞧着不美。
看来她是真在这上头没什么天赋,“表姐,我真的不行。”
沈蕙笑她,“这才到哪?以后你嫁人,虽说会有下头的人缝补,可这贴身的物件,还是要亲手做给你夫君好。”
江妩静静地垂下了眼睑,“等嫁人了只能做这些吗?”
从前一心想高嫁进国公府的时候,还不曾思考过这么多;如今真去老老实实地选夫婿,反而开始多了几分思虑。
这话却引得对面一声浅笑,沈蕙道:“阿妩,你总是和东都的人不太一样。”
“是吗?”
“嗯。”沈蕙抿了抿唇,将绣品放在一旁,端来茶点与她吃。
“好比你上次救国公府的小公子,若是我,我就不会。”
“可是,那孩子可能会没命呀。”
沈蕙见江妩面有不解,于是细细说道:“亲自救上来,小公子真有三长两短,万一推赖在你头上,说你救人救出了岔子,你如何辩驳?若是小公子无事,”她顿了顿,压低声道,“国公夫人向来不喜那些妾侍,又怎会待见庶子?他如何掉进去的,也未可知...你一个外人对小庶子如此上心,岂不是驳了国公夫人的脸。”
江妩怔了怔,后背发凉,喃喃道:“竟这般...复杂么。”
沈蕙一笑,没有否认。
“你可知当日你走后,旁人如何说你?有人说你故意为之,只为吸引世子注意;有人说你是卖个人情给国公府。”她见江妩欲辩驳,只轻轻压了她的手,和声道:“我知你好心,只是,下次切记自保为上,不要再冲动了。”
话落,秋雨便来了。
江妩闻声向外望,雨点吧嗒吧嗒地敲落在直棂窗的木沿上,一股氤氲潮/湿之的味道蔓延上来,透着沁人肺腑的凉彻。
这东都养出的人,心思都是九转玲珑的。不过是救个孩子而已,她却从未能想出这么多门门道道。看来上辈子被算计败下阵来,其实不奇怪。
凉风吹头了她的薄衫,身子和心一并冷得轻轻一颤。
沈蕙拿薄氅给她披上,拍了拍她的肩头,复笑道:“不过,当日那裴二郎竟也跳了下去帮你,真也叫我大吃一惊呢,”
江妩不解其意,“他么?他身为金吾上将,护卫天家子民,不是寻常事?”
“诶,当日咱们在洛水看龙舟会,世子和他妹妹都在前头看,唯有裴二郎,只站在人群后头。”
沈蕙见江妩面有疑色,继而道,“听闻他因兄长之故,自小畏水,所以水性很不好。你,没有听过这件事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要提前准备后续肥章了,所以五六日会继续更。下周一二停,周三继续。
到时候会提前发个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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