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消息恍如一个晴天霹雳,一下子将江妩炸醒了。
她双臂抱在一起撑放于案几上,呆呆地坐在灯旁走神,
按说朝廷下达和亲的诏令应该是在明年。本以为只要在那之前,将自己安排妥当,便万事大吉。
是她松懈大意了,竟然还以为可以悠哉悠哉地等上一年的时间。
在这期间,若是国公府没找到合适的人选,怕不会要急了乱抓人。
彼时,京中权贵如云,家家都有靠山可以推辞。可她自己的靠山,又在哪里?
江妩有些六神无主,想法一波又一波的起落,耳边传来苏乔那小孩子咯吱咯吱啃糖枣的声音。
她瞧了眼一脸无辜的苏乔,愣了愣,不禁自嘲,竟然差点对着六岁稚童都有了些提防。
她缓神牵唇,回身把旁案上的一盘乳酪酥拿了过来,垫着帕子捏起一个,递到苏乔面前,和蔼道:“尝尝这个么?”
苏乔迟疑一下,伸出小手赶紧接下了,小声道:“那你别告诉我姨娘,她不许我用饭前吃那么多。”
江妩笑着说好,“你姨娘说那些自然也是为了你好。”而后顿了顿,改口道,“还有国公夫人,她对你们这些后辈都是一视同仁的。”
苏乔到底年岁还小,话里有话的问题听不懂,只是有什么就说出来,他皱皱眉道:“可阿母只有见弈哥哥和蓉姐姐的时候才笑。前几日阿母说起大姐姐了呢,说她不该嫁人太早,脸色也是不好看。”
江妩笑容淡了下去。
苏弈的那位庶出长姐,很早就嫁出去了。倘若她没出闺阁,必定是要被国公夫人率先拿了去填窟窿的。
国公年轻时候风流,纳了两房妾侍,叫国公夫人忍气吞声做了好多年的贤惠主母。如今她一心依靠亲生的苏弈和苏蓉兄妹,少了哪一个,都是心头挖肉一样。
江妩不由一叹,这世道,好像更喜欢对女人蹉跎一些。
想来想去,好在苏弈那位早嫁的庶姐倒是给了她很多想法。
只可惜,和陈家大郎的见面还没着落。
不管怎么说,她的婚事耽误不得了,更不能只依靠表姑母。
必须要自己主动起来。
至于眼下,只要不言不语地平安混过这场宴席就好。
江妩没头没尾地乱想,直到听见前院喧嚣之声没那么大了,估计这宴会也总算是快到后半程。
正起身要走,衣角却被苏乔一把拽住。
“阿姐,你去哪?”
这一声又叫她恍惚片刻,想起来远在舒州的幼弟,于是心头一软,回身宽慰道:“阿姐得去找自己家人了。你在这里乖着做课业。阿姐去寻人来陪你,可好?”
“以后阿姐还会来找我玩吗?”
江妩心中遗憾,大概这辈子是不会了。
这孩子一脸诚挚期待地望着她,若是骗他,终归是有些过意不去。江妩抿抿唇,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糖瓜子,全都留给他吃着玩。
罢了,为了自保,还是赶紧撤吧!
江妩掀开帘子,下了台阶,沿着回廊慢慢走,她搓了搓手,深呼口气,闻着是秋夜弥漫起的透骨的寒凉。
索性没走远就有个婆子,江妩连忙叫她去外书房看护苏乔。
等江妩返回花厅的时候,着实不巧,一大部分男女宾客已经吃完了酒宴,聚在中庭的院子里秉烛赏花了。
一时半刻,她也看不清表姑母和表姐在何处,干脆就混在一众贵女中间,默默低着头不语。
就在此时,身边的女眷们忽然低声浅笑,羞涩的窃窃私语起来,原本依顺着赏花次序的人群也脚下乱了乱。
江妩好奇不已,只顺着她们的视线望过去,不由一哂。
原是苏弈和裴弗舟已经自前庭那头踏上了回廊,正往这边慢慢走来。
他们二人皆穿了斓袍,一浅一深。
浅的那个是苏弈,笑意盈盈,自是玉色一般的斯文倜傥公子;深的那个是裴弗舟,革带束得腰身紧实有力,只是一脸的冷峻淡漠,犹如一弯寒潭月色。
贵女们不挑,悄悄羞赧地投去爱慕的视线,纷纷看红了脸。
两个都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俊秀郎君,无论说给哪个,引人羡慕,又前程似锦。
旁人各怀春思,可江妩却没这个兴致,反倒怕被那俩人注意到,飞快地将头低得更深。
人群向回廊移动,她就悄悄错后脚跟反向而行。就这样,不动声色地被落到人群末处些。
不知不觉的,她已经退到中庭的边缘处。
望着不远处一盏盏高高低低的烛火,这头的静谧与黑暗倒让她更有安全感。
可她刚找个石凳坐下来歇息,只听身后“扑通”一声,紧接着有人凄厉地大叫一声“啊”!
江妩大脑空白了须臾,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快来人!公子落水了!来人!”
她猛地回头,才发现身后不远处是一潭芙蓉池。
月色下,被扔掉的灯笼在地上歪着,池边有个急急奔走的身影。
“来人!来人!”
江妩后知后觉,立即起身,听出这正是方才她让去看着小乔的那个婆子。
她心头狂跳,那个很像她弟弟的孩子,竟然落水了。
江妩浑身发冷,下意识地迈出半步,却生生又止住。
按说她这种时候压根就不该掺和这种事情...
国公府家丁一大把,何必要她?
她回头看,可是如今所有人都聚在前庭或中庭那头,正热闹着,谁听得见?
更何况,苏乔会不会水,也未可知。
想起他方才还在甜甜的叫他“阿姐”,甚至还期待她再去和他玩.......
江妩手心攥紧,到底脚下比心中的犹豫先行一步,直直冲了过去。
一把抓住婆子问:“小公子在哪边落水的?”
婆子已经吓得不会说话了,往那声源处一指。
入了秋,漆黑冰冷的芙蓉池,没有半分春色夏彩,只映着一弯孤寂的月亮,有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怖。
江妩咬咬牙,扯下了披帛,深呼一口气,当即利落熟练地跳进了池中。
就算她在舒州常常下河玩耍,熟悉水性,可也不曾大半夜下水。
身子入水的那一刻,冰冷的池水如刺骨的银针,一点点扎破娇嫩的皮肤。
池下藤蔓纠缠,根须飘摇。她费力地睁开眼,划开几片破碎的荷叶,越走越靠池中央,越找越深......
总算,看到被一团藤蔓托住的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苏乔。
索性他没有再继续下沉。
江妩当即划过去,一把抱住他,努力往回游去。
然而,她到底是个少女,如今要带上一个彻底失去力气的孩子,再折回时,已经被冻得几乎没了精力。
她勉强出头换气,不小心灌了大半,冷水灌入口中,就在快要脱力之时。
忽然,腰身一紧,有人一把将她托起了一下。
江妩得了外力,咬紧牙关,几乎全身都靠在了上面。
就这样被一点一点推了过去。
她渐渐靠近岸边,才看清四周已经亮了起来了,橘色的火光扭曲地映了下来。
一众宾客聚集在池边,惊恐错愕地围在那里。
江妩被那人猛地一把推到池边,她立即被婆子七手八脚地拉了上去。
索性苏乔没事,吐了几次水,迷迷糊糊醒来后,被他姨娘嚎哭着带走了。
江妩坐在地上,牙齿微微打颤,如今浑身上下湿透了。
火光照亮了她的脸,长睫挂着水珠,发丝垂落,那吃透了水的衫子紧紧贴在她的身上,起伏曼妙,勾转来去,皆隐隐可见。
四下里,有人讶然地窃窃私语,有人指指点点,还有人,眼神开始不怀好意地在她身上流连。
江妩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只见裴弗舟慢慢从池中的爬了上来。
同样的浑身湿透,同样的微微喘息,唯有一双倨傲又犀利的眸子,仍然如冷星般坚定有力。
江妩难以置信地一呆——没想到方才将她带上来的人,是他?
裴弗舟自行站起来,看了一眼江妩,那张秀丽的脸庞上,一双湿漉漉的眸子没有惊恐,只有怔愣。
他视线不经意碰到她的身躯,眉心一蹙,别过脸前,只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大氅,扬手随意往江妩身上一盖。
浸着冷香的气息立即围了上来。
裴弗舟眸光微冷,肩头因不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离去前,只没好气丢下一句。
“江妩,你真是个作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