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妩正将一截小臂从屏风后递出去,腕子一耷拉,一条丝帕盖了上去。
沈府一家扼腕在一旁等,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却始终不见结果。
直棂窗外的日光旋转着落了进来,照在江妩红润健康的脸颊上。
她小脸一抬,自透光的屏风偷看一眼,瞥见医工仍旧苦思冥想的脸,心里发虚。
于是蠕动着唇瓣,有气无力道:“不知怎么,突然胸闷气短,眼花头疼.......走不了几步,就想躺下。”
幔帐后的少女,哼哼唧唧,嗓音虚弱可怜,仿佛要命不久矣了。
这医工是坊间口口相传的金手,把脉不过是须臾之间,一向很准。
他并着两指眉头紧缩,额角渗出了汗,头一次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禁有些怪哉,迟疑道:“可贵府这位娘子的脉.......”
非但不是病弱之状,简直是来盛去衰,充实有力得很啊!
可他没敢说,生怕是自己医术不精,若是说错,砸了牌坊可就坏了。
江妩品出来医工犹豫的意思,越是这个时候,越需要淡定。
她轻轻叹气,摇着头再加一把火,哀戚道:“上工有所不知,我这病大抵是娘胎带来,自幼就时不时犯上一次。曾经就有医工说我气血两虚,犯病时,脉象多变凌乱。真是,劳烦上工了......”
“是、是,在下一定多多斟酌用药。”
江妩虚弱地谢过,小脸一别过去,差点在帘后笑出声。
上辈子的时候,她那装模作样的天分全都用在学着扮成一位拘谨的贵女。
谁能想到,如今竟是用在装病上。
这也太容易了。
卢氏颇为担心,问道:“上工,原本我们明日是要出门赴宴的。您看我们姑娘这身子?”
医工不敢轻易下决断,瞥了一眼帐中少女的虚弱模样,自己也不确定起来,噎了一下,“这、贵府娘子恐怕正是体虚之时,秋日易染风寒,或许在家修养,为上策。”
“可是国公府......”
江妩松了口气,连忙接话道,“表姑母,千万莫要因为我一个人耽误了国公府的宴席。更何况...上次因着世子的事情,表姑父也好借此机会去拜会。还望表姑母不要顾虑我一人,不然,阿妩寝食难安。”
她说着,不禁心里给自己鼓了掌,‘好演技’。
这诚恳得语气,快要把她自己也感动了。
江妩这样懂事,卢氏也只能无奈叹气,默默点头,“怕是也只能如此了。以后若有机会,我自会带你再去拜会。”
大可不必。
江妩维持着虚弱的笑意,心满意足地目送卢氏带医工去了外堂写方子,转身便睡起回笼觉。
这一觉安心就到了正午后。
江妩梦到了前世。
她好像正在棺材里睡得沉,忽然耳边铁器一响,竟是有人在挖她的坟头。她正要气呼呼地给那人一拳,结果却落了空。
这一动,竟是朦朦胧胧地醒了。
院落里,有人言笑晏晏,夹杂着步伐之声,交错而来。
江妩揉着眼睛皱眉起身,顺手抓了一把蜜枣,扬声喊抱穗,“谁在外面啊?”
抱穗在外堂熬药,闻声从窗户缝巴望了一眼,语调突然就亮堂起来,喜道:“姑娘有福,苏世子和裴将军来看您啦!”
江妩这头,脚刚落了地,愣了须臾,还没反应过来,只见抱穗一晃眼已经欢快地迎了出去。
隐隐约约的声音传了过来,“...巧了,姑娘刚醒!”
半扇门吱呀一开,她下意识地转过视线看,和煦的阳光斜落进来,在织纹青毯上形成一地明暗相交的光影。
门槛处忽然旋进一袭紫檀色的袍角,一个英姿利落,腰身紧束的熟悉身影迈了进来。
步履沉稳无声,却仿佛踏碎了宁静,有一种锋芒逼人的气势。
“裴某听说江姑娘突然急症,恐和上次之事有关。辗转反侧,实在心有不安,故而特请宫中御医为江姑娘一看。”
她一听那声音,一股铺天盖地的绝望涌了过来,当即“腾——”的一下双足缩回了床上,来不及把蜜枣藏起来,干脆大被一盖,只露出半张脸,浑身紧绷。
沈居学和卢氏向前几步,引着路过来,身后跟着裴弗舟和苏弈。
描山画水的纱制屏风映出了几道水墨似的人影,重叠在眼里,却如阴霾密布的一团天。
江妩看见了那二人,没病也被惊得病了。
她勉力撑起半个身子,声音是真的发虚,道:“江妩拜见世子,将军。病残之躯,怎奈竟惊动贵人,江妩实在内疚,还望世子将军莫要久留,免得过了病气。”
苏弈轻拂广袖,反而在矮凳上坐下,不由担忧起来,“江姑娘快快躺下。大家相识一场,也算朋友。”转头问,“怎么、如此突然?”
沈氏夫妇受宠若惊中带着手无足措的恭谦,“区区小事,劳烦世子和将军屈尊大驾。我们已经请了坊间最好的医工为她看过了,虽似是无大碍,可也开了个方子,药已经熬着了。”
裴弗舟一面听着,视线却扫到一旁少了半盘的蜜枣,微微一沉,若有所思。
“前些日偶然遇江姑娘时,她还是好好的。骤然得了这消息,本世子十分担心。”
裴弗舟垂了一眼苏弈如此挂肠悬胆的模样,又不动声色地看看江妩的方向,只见冷淡的唇角鄙薄地一抬。
似是了然于胸。
江妩惊恐地瞧着,见裴弗舟负手立在在屏风外,原本精雕细琢的俊朗面容被幔帐和薄纱模糊去了,只留下个利落起伏的轮廓。
她心头惶惶一跳,双手抓紧了被沿。
“江姑娘。”
裴弗舟慢条斯理地唤了一声,气定神闲地说道:“既然病着,江姑娘怎能还吃如此甜腻之物。”
江妩忙说没有,小声道:“是...是药太苦了。为了去药味的。”
裴弗舟垂眸哦了一声,只负手侧眉,道:“沈博士,既然江姑娘都说病了,不如请许太医一诊,他的医术陛下都盛赞过的。那坊间医工怕是不济,耽误了诊断时机。这江姑娘一日说好不了,世子怕是就要一日奔波探望,岂不更是麻烦?”
他的言辞虽然是句句关怀,可语调却是冷淡戏谑的,像一只无形的手,几乎要厄住她的脖子。
“不必、不必麻烦许太医。”她轻轻咳嗽两声,随后声如蚊蝇,“江妩非宫中人,怎能逾越?裴将军,请你勿要折煞小女子。”
他似是轻哼一声,睨了过来,“许太医悬壶济世,从前也是在惠民署为庶民瞧病。江姑娘放心,没什么逾越的。”
说着,眼神一沉,几乎是下令道:“许太医,给她好好诊脉。”
许太医称是,又得了沈氏夫妇的允许,走得靠近些,客气道:“江娘子。”
江妩心头颤了颤,一闭眼,将手腕从缝隙中耷拉了出去.......
不过是几个弹指的刹那,却仿佛冷刃慢慢在耳边出鞘时,冷厉得折磨人。
许太医很快便抽回了手,又查了一下先前医工开的药方和记录,沉吟片刻,转过身来,“臣斗胆禀告。”
他顿了顿,虚着眼看了下裴弗舟,迟疑须臾,抬袖沉道:“江娘子这病...恐不能药医,而是施针了。”
苏弈和沈氏夫妇面面相觑,讶然道:“这、这么严重?”
裴弗舟哦了一声,也露出意外的神情,淡道:“怎么?且说来听听。”
许太医道:“江娘子的脉搏,下指有力,按说没什么问题。可娘子又提及胸闷气短,喘息困难,这本是说严重也不严重的小症。可若真如娘子所说,是胎里带的症状,恐怕是个罕症...以防气血不稳攻了上来,还是...以针放血,散热治疗为上。”
许太医说完,紧张得擦了擦汗,这辈子都没在行医之事上胡编乱造过这么离谱的话。
江妩听得是气涌如山,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伸手奋力抓住幔帐,惊惧万分,“太医,不、不如您再好好看看?”
她的余光里,裴弗舟不厚道地牵唇一笑,一双犀利狡黠的眸子透过青纱幔帐看了过来。
他剑眉微挑,似是伴着几分庆幸和惋惜,缓缓道:“幸好请来了许太医。不然江姑娘这病,怕是得让世子牵挂许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