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沈府一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面面相觑,以为听错了。

沈居学愣在那,喃喃道:“今日是什么日子?难不成是祖坟冒青烟了?”,缓缓回过神来,猛地一起身,正了正冠快步迎了出去,紧张催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贵客迎进来!”

江妩心头惶惶一跳,一股凉意就从脚底漫了上来。

她悄悄后退几步,正要趁着乱子抽身从后堂离开。

谁料,刚一转身,却突然被点了名。

管家快速地瞥了一眼,连忙说道:“郎主莫急,只是梁国公府的家仆,过来送一盒东西。说,”顿了顿,才立即道,“说是世子转交给江姑娘的。”

江妩顿立在原地,脸色苍白,没有任何惊喜之色,呆呆地重复一遍:“给我?”

按说,梁国公府能派人登门往来,不论意义是何,旁人大抵都觉得是一个光鲜的好事。

可惜,江妩如今一听梁国公府那几个字,只觉得跟触了霉头一样。

“表姑母......”

卢氏没说什么,只维持着浅笑道:“无妨。既然世子提及,必是有要事,你便先留下吧。”

江妩心里叹气,这是走不了了。

沈府一家各有各的猜测,唯有裴弗舟只不动声色地垂眸喝茶,置身事外似的。

门口有了动静,是国公府的家仆走了进来。

裴弗舟微微抬了眼看过去,国公府他常去,这家仆倒是眼熟。

那家仆一走进来,无意中却瞧见了裴弗舟,略略惊讶,显然也认出这位右金吾将军.

他率先走到裴弗舟案几前,毕恭毕敬地见过,客气道,“将军也在。”

裴弗舟只一颔首示意。

家仆转向正座,笑道,“乍来拜访沈博士,是奴失礼了。”,而后说了几句客套话,才将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递给沈家家仆,再由家仆递给了抱穗,最后才转交到了江妩手上。

“世子听闻江姑娘在洛阳遇上执夜的武侯受了惊吓,特意将此物转交给江姑娘安神。”

裴弗舟一顿,利落的眼角乜了过去。

江妩脸上没有半分喜色,眉眼也凉了几分,只望向表姑母,等她应允。

见卢氏没拒绝,朝她点了点头,江妩才垂眸说“是”,而后接下木盒,迟疑片刻,挪开了盖子。

这一打开,险些被里头的锦绣堆晃得花了眼。

木盒里有四个方格,每个格子里都有一个金绣银线的香囊,针脚细密,图样别致。

四个各自绣了芙蓉,海棠,桂花,和芍药。角隅处配了各色的团花纹,彩线盘曲,都是洛阳当下最时兴的纹样。

每个香囊里,配了安神的草药干花,皆是上等。

除了裴弗舟,一屋子的主仆抻着脖子往江妩手里看,纷纷被那精致异常的样式吸引了。

卢氏惊叹道:“这绣法之细,不曾见过。”

江妩下意识接话,“这是岭南的针法。当今绣法中,以岭南之法为上上。”

说起这个,江妩倒算是博文。

她阿耶做闲散之官的时候,纵情山水,一来二去,品茗焚香,识琴酌酒,她也就跟着认识得多了。

不过,方才江妩还有后半句话,却没对他们说——这种香囊,恐怕,已经是能做贡品的水平了。

江妩怔怔地盯着这一盒子流光溢彩,触及之处皆是精致细腻的缎面。

金丝银线勾缠出细细密密的起伏,明明是上品,却教她瞧得险些透不过气来。

苏弈这岂能说是“转交”,分明就是...大张旗鼓的“送”。

放在过去,江妩早就暗暗喜不自胜了。可如今却头皮发麻,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跟捧着个烫手山芋一样。

裴弗舟在一旁将江妩的一言一行尽收眼底,眉眼间划过一丝轻嗤。

女子被那些华贵非凡的绣品或者珠宝所吸引,这倒也无妨。

可裴弗舟不知道怎么,就见不得江妩拿着苏弈送的物件的这副......呆傻的样子。

且盼着嫁入国公府的东都贵女不差她一个,比她与苏弈门当户对的,多得是。

她这浮想联翩的,怕是黄粱梦了。

裴弗舟干脆懒得再看。

谁想,下一刻,就听啪——的一声,檀木盒被合上了。

他下意识抬起眼,看向那声音的源头。

见江妩捧着木盒站在前堂中央,抿着珠唇,神情淡淡。

与一屋子艳羡惊叹的沈家人不同,她似是压根对这盒贡品档次的绣品半点兴趣也无。

甚至是有些,厌烦?

裴弗舟不禁剑眉轻抬,眼里多几分探究的意味。

正在寒暄的国公府家仆和沈氏夫妇纷纷停下交谈,亦是看向了江妩,都从这须臾的沉默中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短暂的尴尬中,江妩轻轻吸了一口气,率先迈出了半步。

“江妩多谢世子关怀......”

“.......可是,我与世子并无私交,亦不敢高攀。世子此举,江妩受不起,更是不能收。”

少女声音不大,依旧柔软轻盈,可她说出那句话时,却是冷如珠玉,字字清晰,没有半分矫揉造作。

收到梁国公府世子送的物件,哪家贵女不会欢喜,敢驳了面子?

可江妩偏偏就全都相反,可以说,是抗拒。

她再清楚不过,手里捧着的这裁红点翠的华贵之物,不过只是漂亮的诱饵罢了。

四下里,尽是出乎意料的静默。

家仆微怔,迅速反应过来,虚应一笑,道:“江姑娘何必自谦?世子与沈府的公子与姑娘彼时在洛水河畔也是见过。我们世子最喜结交,不拘小节。世子一片好意,您不如就收下罢。”

江妩却脸色淡漠,毫无情绪,摇了摇头平静道:“请你将此物带回还给世子,便说世子的好意江妩心领了,不必再劳烦。”

而后,片刻也不再犹豫,将檀木盒递给抱穗,如何转交过来的,又如何差人送了回去。

梁国公府的家仆拿着退礼,几乎愣在原地。

这样的情形是不曾想到的......

再看那位江姑娘,眉目温然淡漠,一如微染轻霜的芙蓉,不卑不亢立在那,泠泠说出来的言语似是再也无法动摇。

家仆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却半个字也劝不动。

江妩不再多言,揽着披帛连忙退回旁侧。

裴弗舟微微垂眸,那青色罗裙的飞沿在他视线间一闪而过,好似划开一道潋滟的碧波涟漪。

他静默片刻,利落地撩袍起身,朝上座一抱礼,淡道:“裴某尚有公务在身,今日叨扰多时了。”

沈家夫妇正愣怔着想打圆场,一见裴弗舟突然要走,连忙迎了下来,又是挽留又是客气。

裴弗舟一一应过,只说“不必相送”,而后转身大步走出了前堂。

行至影壁出,他脚步缓了缓,犹豫片刻,终于从袖里掏出了那个丑出别致的香囊——

——已经被他方才握得有些褶皱了。

裴弗舟低头看了片刻,抬指轻展一抚平,不由淡淡一轻嘲。

只觉得江妩绣得那朵扭曲的西府海棠,倒也没那么难以入目。

裴弗舟一走,江妩绷了一下午的劲才卸了下来。

没过多久,家仆拿着檀木盒离去了。

卢氏沉了口气,若不是她一直端着主母风范,恐怕脸色已经有几分不太好看。

她忍不住心里犯了一大堆嘀咕,阿妩竟然和世子有了这般交情?什么时候?怎么她不说呢?

不过眼下更重要的是,驳了梁国公府世子的面子,很是不好。

沈居学听完,不好谈论姑娘家的事,只道:“世子为人潇洒随性,这等事,他大抵不会放在心上。改日得了机会见面,我自会与私下他赔个礼。”

江妩听了,默默福身谢过。

这时候,卢氏的女儿沈蕙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江妩上前,叫了一声“表姐。”

今日没有沈蕙什么事情,也没必要出来见人,所以只好一直在后厅坐着喝茶。

虽然没瞧见什么,可外头的动静,沈蕙在后厅听了个一五一十。

沈蕙是被卢氏教出的宜室宜家的女子,以后是必定要嫁入洛阳更好些的门户的。

她接过江妩伸来的手,笑着打趣儿一句,“阿妩真是好福气了。”说完,微微一酸涩。

江妩苦笑道:“表姐千万别说笑我了。这事情也教我摸不着头脑。”

她也不再隐瞒,趁着这个光明正大的机会,才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如何“迷路”,又如何错过夜禁,得遇世子苏弈和裴弗舟的事情交代了。

说起那盒礼,她只简单道:“我那日不知香囊掉落在哪里了。回来才发现只剩一截绳子耷拉着,也许是当时世子瞧见了吧。”

话开门见山的说完,卢氏和沈蕙也搞清楚事情,默默点了点头。

江妩见没有自己什么事情,便默默告退。

一走出来,秋空高远,斜阳与彩霞染了半边天,瞧得她心中一坦荡,心情都轻快起来。

才刚踏上回廊,却听抱穗“咦”了一声。

江妩疑惑地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不禁怔住。

影壁旁的小花田里,花枝正迎风摇曳召唤,枝头上挂着一个极为眼熟的物件,那垂下的络子轻轻纠缠在花瓣上,荡漾在风中。

江妩心头一阵阵跳起,那似乎是...她丢失的香囊?

她简直见了鬼一样,快步走过去拿起来后,左右翻看,完好无损,的确是她的。

抱穗疑惑道:“奇怪,怎么掉这里了?”

江妩蹙眉思忖片刻,恍然想到什么,带着几分迟疑和不可置信走到府门外左右张望。

却是一人都无。

江妩顿时松口气,不错,的确不可能是那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岭南绣法就是广绣~唐朝的卢眉娘,祖辈衣冠南渡到了岭南,这种绣法也在那边流传开来。用孔雀毛马尾金银线都可以绣。曾做南海贡品进贡于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