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江妩清秀的眉头轻皱,很是奇怪,“什么客人,还要我去?”

如今,她还未与国公府千金苏蓉相熟,更没有旁的亲眷好友,会是谁呢。

抱穗说不知道,“前院的只让我赶紧来瞧,说快把姑娘叫醒,请去前堂呢。”

江妩没有头绪,临走前,低头在妆台随意翻找出几个玉色花钿,简单装点了一下螺髻,叹口气说,“去看看吧”。

出了院子,芙蓉纹软鞋踏着落地的桂花,踩出一路金色的芬芳。

秋日刚冒尖的这几日,洛阳的天空变得很高远,江妩穿过小回廊的时候抬头望了望。

不知怎么,想起了上辈子出嫁时,钻入华贵车辇之前的一幕幕。

那时候,她也是这般,看了最后一眼东都的天......

江妩握紧了手,一路走到正堂去。

还没到门口,听到一阵交错的笑声,而里头的对话,她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沈居学语调热情,笑着奉承道:“......如今该称一声恩公才是。上次的事情,真是帮了沈某和内人大忙了。不然,我们如何同她耶娘交代?正想着给恩公添了麻烦如何是好,不想,今日恩公竟又亲自登门。沈某实在是招待不周了,惭愧、惭愧。”

那人似是没说什么,卢氏便很快地接上话,仿佛有些尴尬,劝道:“恩公喝杯茶再等等吧?昨日怕是她受了惊,歇息太晚,方才已经去后院唤人了。”

那客人静默片刻。

而后才缓缓开了口,一道低沉如冷玉的嗓音传了出来,“无妨。既然江姑娘还未起身,那裴某今日先回去了......”

那语调透着礼节性的淡漠而疏远,少了往日该有的冷厉威严。

听入耳时,竟好似多了几分轻拂落花般,不经意的冷淡与温柔。

江妩小脸一煞白,却在帘外彻底僵住了。

那熟悉的声音,如影随形,仿佛一把抓住了她的双踝,让她难以逃脱躲避。

紧接着,一股冷意从脚底泛上脑顶,几乎将她淹没。

原来,客人是裴弗舟?

他.......竟然来沈府,专门找她?

这个念头一起,江妩不禁冷汗涔涔,如何也想不出裴弗舟这么做的原因。

甚至.....他似乎等了很久。

江妩非常后悔,早知如此,她就应该不出来,继续装睡下去.......

很快地回过神来,江妩提了口气,朝抱穗一往后比划,便提衫蹑手蹑脚地再回去。

还没走几步,东蝉从旁边茶室里钻了出来,正要去送茶,一眼瞥见了江妩,一嗓子扬道,“诶,江姑娘可算来了!”

江妩被这一声绊住,脚下一软,险些没站稳。

她紧张地抓了抓衣角,只好硬着头皮又折回跟了上去.......

并不深广的前堂里,此时香雾缭绕。

许是因裴弗舟是难得的贵客,沈居学竟然差人特意把珍藏的博山炉搬了出来,还点了上好的迦南香,以添些雅致。

江妩就在这一阵轻烟曼霭中,压着眉眼老老实实地走了进去。

她依礼上前,给正座的沈居学和旁座的卢氏分别问了个安,只听上座连忙道,“阿妩,快,去见过恩公。”

江妩听后暗暗一抿嘴,足下顿了一顿,似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才磨磨蹭蹭地转向东侧的案几,朝那个挺拔的身影行了个叉手礼。

一面对裴弗舟,他身上凛冽如冷松般的气息静静弥散了过来,熟悉却令人生了退意。

而后,发怵与心慌的感觉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江妩避之不及,只好勉力压下,提起唇角,维持出一道平静又轻小的嗓音,嗫嚅道,“见过将军。”

裴弗舟就跪坐于在案几之后,他习武,金枪铁马一样的身子,不靠着凭几,腰身坐得相当板正。

他放下冷掉的茶瓯抬眼望了过去,现在才总算看到江妩真正的姑娘家的模样。

她今日总算不穿郎君的衫袍了,幞头摘掉,绾成了乌黑的螺髻,上头缀着点点玉色,只是寻常质地,可却衬出肤色的光华明媚。

一件妃色的圆领小半臂,压着靛蓝团花的衫子,青色的衫裙规规矩矩地束出一段纤腰。

那张面容,未施粉黛,只是描了两道柳眉,这微微垂着眸的温顺模样,不争不抢,有碧波荡漾芙蓉色的雅致淡泊。

裴弗舟不禁轻嗤,而后不动声色地将目光往下移了移,下一刻,眸光微凝。

只见她一双手在袖中藏匿,隐隐颤抖,似是慌张失措。

他微微一怔,想起昨日一幕,这双手还敢攀扶着车辕果断地跳下来;今日见了他,却这般紧紧握在一起,几根手指不安地勾缠来去。

观至此,裴弗舟不禁愈发狐疑起来。

江妩其人,与他的关系透着一种诡异。

若说她和他不熟,那他又怎么会记忆里独留下这人的身影;可若说她做了什么暗害他的事情,在面对她的畏惧和胆怯时,他应该感到满足得意才是。

好比他在边关从军征战时,敌军的畏缩与恐惧,让他有一种肆意的痛快。

这是一条他曾相当笃定的猜测,可是,他今日来探沈府,再一次可以肯定:江妩的这种畏惧和抵触,并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快意。

反而,和昨日一样,有一种淡淡的烦闷......

裴弗舟眉头轻抬,正若有所思,不想,江妩竟然忽然偷偷抬起了眉眼,一下子撞入了他的视线里。

那双眼里满是茫然与警惕,而后一惊,像是被猎户发现的鹿似的,又连忙垂了下去。

裴弗舟剑眉蹙了蹙,轻轻调开了目光,淡声道,“江姑娘,别来无恙?”

江妩方才对上他的目光,额角突突地直蹦,心里正忐忑不已。

他那一道审视探究的眼神实在太过犀利,让她如芒在背。

听了裴弗舟的话,她回过神来,赶紧虚应道,“江妩无事......多谢将军。”

说完,她顿了顿,赶紧自行退立于卢氏旁侧,垂眸不再多说半句。

前堂须臾之间静默下去。

卢氏瞧了一眼,不禁暗暗叹气:江妩真是不通规矩。

这孩子,昨日教她好好睡,可也没说能一睡睡到大中午的。没叫她,她自己也不知约束着时辰。

今日这吏部尚书府的裴二公子过来找,在这里坐了两盏茶的时间了,江妩却在后院睡了个痛快。

真是怠慢了贵客。

卢氏很快地一笑,不急不缓地开口打圆场,“还望裴将军多多包涵。这孩子许是昨夜折腾的太晚,这才来得迟了些,让将军久等了。”

说着,悄悄给江妩递了个眼神。

江妩呆呆地站在原地,见表姑母冲她轻轻努了努嘴,纳罕地揣测半晌,才忽然明白过来。

卢氏这是要她去给裴弗舟去赔个茶礼。

江妩还在迟疑中,金坠儿反应倒是快,已经率先一步从东蝉手里接过热茶,上前给裴弗舟送了过去。

女子声音盈盈道:“茶瓯里的茶不热了,奴替将军换一盏。且算替我们江姑娘赔礼。”

谁想,一只大手直接抬了过来,顺势覆盖遮挡了一下茶瓯,裴弗舟抬起眼,冷淡说了一句,“不必”。

见这英姿俊朗的金吾卫将军,居然对姑娘家这般驳脸,金坠儿自知没趣儿,丧气地抿抿嘴,悄悄也退回了江妩的身后。

江妩紧绷的后背稍稍松了松,暗暗十分庆幸自己没去,否则,恐怕被裴弗舟当场下脸子的就又是自己了。

裴弗舟年少峥嵘,和宫里的贵人有着亲缘。

按理说,他是不会屈尊来到这五品博士宅造访,今日这一次,已经令沈府众人十分惊讶。

江妩正想不通,沈居学捋着几根胡须一笑,朝她说:“阿妩,裴将军万忙之余,今日是特意来问一问你上次的事情。”

“上次的事?”

江妩脸色一苍白,僵硬地维持着一丝微笑,声音里有了慌乱,“裴将军......该不会又要抓我回去吧......”

她退了小半步,圆润的肩头绷得发紧,全身都在戒备似的。

江妩的这种提防,裴弗舟看得心里有些恼火。

他自认在东都为人算是坦荡君子,想来自己也没怎么她。

可她能和苏弈同车而坐,却转而对他如此避之不及。

呵,至于么?

裴弗舟捏了捏茶瓯,瞥了她一眼,压下那点烦躁,冷峻的神情却是轻轻一哂,淡声反问一句“抓你?”。

“怎么,江姑娘不是迷路了?既然如此,又非故意无触犯我朝律法,何故担忧抓你?.......”他故意语调轻抬,似是提醒。

江妩被他这么隐晦地刺了一下,明白过来他已经知道那门洞的事情,不禁咬了咬唇角,藏在袖里的双手握得更紧。

裴弗舟却只若无其事地挪开了眼,端起茶瓯平淡道:“江姑娘也不必紧张。只是上次匆匆将姑娘送走,裴某也没来得及嘱咐。武侯们是粗人,顾及不周。今日只是按公务照例来询问,姑娘路上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话音一落,果然见她身形微微一凝,纠缠的手指慢慢松开了。

江妩趁着他喝茶的时候,下意识地虚抬了一眼。

这时候,她才注意到,裴弗舟今日并未穿金吾卫的武侯官服,只做寻常装束。

他带着黑纱软脚幞头,穿一身黛紫织锦缺胯袍,腰间系着一圈金银鞓蹀躞带,那圆领袍的前襟上端向两侧外翻着,露出一段杏色纹锦的里衫。

仿佛此时,他再不是午夜巡街的冷面武侯,只是年少英姿的裴家二公子。

江妩怔了怔,随后垂眸轻声答了他:“并无不妥,多谢裴将军挂怀。”

裴弗舟听罢,并不多言,只淡道:“好。”

而后,他再无说话,二人陷入一段短暂的寂静......

初秋的风缓缓穿回廊,送来落木若有似无的清香。

江妩正茫然,忽见沈府管家匆匆朝这边走了过来,似是有事急着通报。

管家走了进来,对上座一礼,似是提起一口气,“郎主,梁国公府来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点分享:

唐朝公务员穿圆领袍,可是也都喜欢胡服翻领袍的效果。公务员为了能效仿一下,达到有同样的穿搭效果,于是改成了翻领衣。也就是穿圆领袍的时候,“不系合领口,使圆领袍的前襟上端自然松开垂下,形成翻领的样子”,这样领口一开,露出了里面上衣的团纹花色,视线就会集中在上半部和脸,说白了,是为了达到“洋气”的效果。

别看男主裴二瞧着冷淡疏离,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看来也在悄悄关注洛阳风潮,希望自己穿得时髦洋气一点。这个死鸭子嘴硬,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