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妩清秀的眉头轻皱,很是奇怪,“什么客人,还要我去?”
如今,她还未与国公府千金苏蓉相熟,更没有旁的亲眷好友,会是谁呢。
抱穗说不知道,“前院的只让我赶紧来瞧,说快把姑娘叫醒,请去前堂呢。”
江妩没有头绪,临走前,低头在妆台随意翻找出几个玉色花钿,简单装点了一下螺髻,叹口气说,“去看看吧”。
出了院子,芙蓉纹软鞋踏着落地的桂花,踩出一路金色的芬芳。
秋日刚冒尖的这几日,洛阳的天空变得很高远,江妩穿过小回廊的时候抬头望了望。
不知怎么,想起了上辈子出嫁时,钻入华贵车辇之前的一幕幕。
那时候,她也是这般,看了最后一眼东都的天......
江妩握紧了手,一路走到正堂去。
还没到门口,听到一阵交错的笑声,而里头的对话,她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沈居学语调热情,笑着奉承道:“......如今该称一声恩公才是。上次的事情,真是帮了沈某和内人大忙了。不然,我们如何同她耶娘交代?正想着给恩公添了麻烦如何是好,不想,今日恩公竟又亲自登门。沈某实在是招待不周了,惭愧、惭愧。”
那人似是没说什么,卢氏便很快地接上话,仿佛有些尴尬,劝道:“恩公喝杯茶再等等吧?昨日怕是她受了惊,歇息太晚,方才已经去后院唤人了。”
那客人静默片刻。
而后才缓缓开了口,一道低沉如冷玉的嗓音传了出来,“无妨。既然江姑娘还未起身,那裴某今日先回去了......”
那语调透着礼节性的淡漠而疏远,少了往日该有的冷厉威严。
听入耳时,竟好似多了几分轻拂落花般,不经意的冷淡与温柔。
江妩小脸一煞白,却在帘外彻底僵住了。
那熟悉的声音,如影随形,仿佛一把抓住了她的双踝,让她难以逃脱躲避。
紧接着,一股冷意从脚底泛上脑顶,几乎将她淹没。
原来,客人是裴弗舟?
他.......竟然来沈府,专门找她?
这个念头一起,江妩不禁冷汗涔涔,如何也想不出裴弗舟这么做的原因。
甚至.....他似乎等了很久。
江妩非常后悔,早知如此,她就应该不出来,继续装睡下去.......
很快地回过神来,江妩提了口气,朝抱穗一往后比划,便提衫蹑手蹑脚地再回去。
还没走几步,东蝉从旁边茶室里钻了出来,正要去送茶,一眼瞥见了江妩,一嗓子扬道,“诶,江姑娘可算来了!”
江妩被这一声绊住,脚下一软,险些没站稳。
她紧张地抓了抓衣角,只好硬着头皮又折回跟了上去.......
并不深广的前堂里,此时香雾缭绕。
许是因裴弗舟是难得的贵客,沈居学竟然差人特意把珍藏的博山炉搬了出来,还点了上好的迦南香,以添些雅致。
江妩就在这一阵轻烟曼霭中,压着眉眼老老实实地走了进去。
她依礼上前,给正座的沈居学和旁座的卢氏分别问了个安,只听上座连忙道,“阿妩,快,去见过恩公。”
江妩听后暗暗一抿嘴,足下顿了一顿,似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才磨磨蹭蹭地转向东侧的案几,朝那个挺拔的身影行了个叉手礼。
一面对裴弗舟,他身上凛冽如冷松般的气息静静弥散了过来,熟悉却令人生了退意。
而后,发怵与心慌的感觉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江妩避之不及,只好勉力压下,提起唇角,维持出一道平静又轻小的嗓音,嗫嚅道,“见过将军。”
裴弗舟就跪坐于在案几之后,他习武,金枪铁马一样的身子,不靠着凭几,腰身坐得相当板正。
他放下冷掉的茶瓯抬眼望了过去,现在才总算看到江妩真正的姑娘家的模样。
她今日总算不穿郎君的衫袍了,幞头摘掉,绾成了乌黑的螺髻,上头缀着点点玉色,只是寻常质地,可却衬出肤色的光华明媚。
一件妃色的圆领小半臂,压着靛蓝团花的衫子,青色的衫裙规规矩矩地束出一段纤腰。
那张面容,未施粉黛,只是描了两道柳眉,这微微垂着眸的温顺模样,不争不抢,有碧波荡漾芙蓉色的雅致淡泊。
裴弗舟不禁轻嗤,而后不动声色地将目光往下移了移,下一刻,眸光微凝。
只见她一双手在袖中藏匿,隐隐颤抖,似是慌张失措。
他微微一怔,想起昨日一幕,这双手还敢攀扶着车辕果断地跳下来;今日见了他,却这般紧紧握在一起,几根手指不安地勾缠来去。
观至此,裴弗舟不禁愈发狐疑起来。
江妩其人,与他的关系透着一种诡异。
若说她和他不熟,那他又怎么会记忆里独留下这人的身影;可若说她做了什么暗害他的事情,在面对她的畏惧和胆怯时,他应该感到满足得意才是。
好比他在边关从军征战时,敌军的畏缩与恐惧,让他有一种肆意的痛快。
这是一条他曾相当笃定的猜测,可是,他今日来探沈府,再一次可以肯定:江妩的这种畏惧和抵触,并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快意。
反而,和昨日一样,有一种淡淡的烦闷......
裴弗舟眉头轻抬,正若有所思,不想,江妩竟然忽然偷偷抬起了眉眼,一下子撞入了他的视线里。
那双眼里满是茫然与警惕,而后一惊,像是被猎户发现的鹿似的,又连忙垂了下去。
裴弗舟剑眉蹙了蹙,轻轻调开了目光,淡声道,“江姑娘,别来无恙?”
江妩方才对上他的目光,额角突突地直蹦,心里正忐忑不已。
他那一道审视探究的眼神实在太过犀利,让她如芒在背。
听了裴弗舟的话,她回过神来,赶紧虚应道,“江妩无事......多谢将军。”
说完,她顿了顿,赶紧自行退立于卢氏旁侧,垂眸不再多说半句。
前堂须臾之间静默下去。
卢氏瞧了一眼,不禁暗暗叹气:江妩真是不通规矩。
这孩子,昨日教她好好睡,可也没说能一睡睡到大中午的。没叫她,她自己也不知约束着时辰。
今日这吏部尚书府的裴二公子过来找,在这里坐了两盏茶的时间了,江妩却在后院睡了个痛快。
真是怠慢了贵客。
卢氏很快地一笑,不急不缓地开口打圆场,“还望裴将军多多包涵。这孩子许是昨夜折腾的太晚,这才来得迟了些,让将军久等了。”
说着,悄悄给江妩递了个眼神。
江妩呆呆地站在原地,见表姑母冲她轻轻努了努嘴,纳罕地揣测半晌,才忽然明白过来。
卢氏这是要她去给裴弗舟去赔个茶礼。
江妩还在迟疑中,金坠儿反应倒是快,已经率先一步从东蝉手里接过热茶,上前给裴弗舟送了过去。
女子声音盈盈道:“茶瓯里的茶不热了,奴替将军换一盏。且算替我们江姑娘赔礼。”
谁想,一只大手直接抬了过来,顺势覆盖遮挡了一下茶瓯,裴弗舟抬起眼,冷淡说了一句,“不必”。
见这英姿俊朗的金吾卫将军,居然对姑娘家这般驳脸,金坠儿自知没趣儿,丧气地抿抿嘴,悄悄也退回了江妩的身后。
江妩紧绷的后背稍稍松了松,暗暗十分庆幸自己没去,否则,恐怕被裴弗舟当场下脸子的就又是自己了。
裴弗舟年少峥嵘,和宫里的贵人有着亲缘。
按理说,他是不会屈尊来到这五品博士宅造访,今日这一次,已经令沈府众人十分惊讶。
江妩正想不通,沈居学捋着几根胡须一笑,朝她说:“阿妩,裴将军万忙之余,今日是特意来问一问你上次的事情。”
“上次的事?”
江妩脸色一苍白,僵硬地维持着一丝微笑,声音里有了慌乱,“裴将军......该不会又要抓我回去吧......”
她退了小半步,圆润的肩头绷得发紧,全身都在戒备似的。
江妩的这种提防,裴弗舟看得心里有些恼火。
他自认在东都为人算是坦荡君子,想来自己也没怎么她。
可她能和苏弈同车而坐,却转而对他如此避之不及。
呵,至于么?
裴弗舟捏了捏茶瓯,瞥了她一眼,压下那点烦躁,冷峻的神情却是轻轻一哂,淡声反问一句“抓你?”。
“怎么,江姑娘不是迷路了?既然如此,又非故意无触犯我朝律法,何故担忧抓你?.......”他故意语调轻抬,似是提醒。
江妩被他这么隐晦地刺了一下,明白过来他已经知道那门洞的事情,不禁咬了咬唇角,藏在袖里的双手握得更紧。
裴弗舟却只若无其事地挪开了眼,端起茶瓯平淡道:“江姑娘也不必紧张。只是上次匆匆将姑娘送走,裴某也没来得及嘱咐。武侯们是粗人,顾及不周。今日只是按公务照例来询问,姑娘路上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话音一落,果然见她身形微微一凝,纠缠的手指慢慢松开了。
江妩趁着他喝茶的时候,下意识地虚抬了一眼。
这时候,她才注意到,裴弗舟今日并未穿金吾卫的武侯官服,只做寻常装束。
他带着黑纱软脚幞头,穿一身黛紫织锦缺胯袍,腰间系着一圈金银鞓蹀躞带,那圆领袍的前襟上端向两侧外翻着,露出一段杏色纹锦的里衫。
仿佛此时,他再不是午夜巡街的冷面武侯,只是年少英姿的裴家二公子。
江妩怔了怔,随后垂眸轻声答了他:“并无不妥,多谢裴将军挂怀。”
裴弗舟听罢,并不多言,只淡道:“好。”
而后,他再无说话,二人陷入一段短暂的寂静......
初秋的风缓缓穿回廊,送来落木若有似无的清香。
江妩正茫然,忽见沈府管家匆匆朝这边走了过来,似是有事急着通报。
管家走了进来,对上座一礼,似是提起一口气,“郎主,梁国公府来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点分享:
唐朝公务员穿圆领袍,可是也都喜欢胡服翻领袍的效果。公务员为了能效仿一下,达到有同样的穿搭效果,于是改成了翻领衣。也就是穿圆领袍的时候,“不系合领口,使圆领袍的前襟上端自然松开垂下,形成翻领的样子”,这样领口一开,露出了里面上衣的团纹花色,视线就会集中在上半部和脸,说白了,是为了达到“洋气”的效果。
别看男主裴二瞧着冷淡疏离,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看来也在悄悄关注洛阳风潮,希望自己穿得时髦洋气一点。这个死鸭子嘴硬,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