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妩骤地心头一跳,远远望去,只见巷子口一队金吾卫,为首之人,坐在高头大马之上。
那人微微抬着下颌,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整个街坊,一身金吾卫的装束灼灼生辉,仿佛要照亮即将降临的黑夜。
他有铁打一般的腰身,金铸一般的筋骨,一如东都的守护神,稳稳地坐在马上,巡视四周。
火光明灭,那分明是一副朗目剑眉,然而他却神情冷峻如泉中寒玉。痴缠的火影投在那脸上,仍然无法侵染他于半分暖色。
但凡瞧上他一眼,心怀鬼胎的盗贼奸人必定会肝胆惊惧,瑟瑟躲回阴暗之处,不敢出现。
侯铺的金吾卫当然不止一位。
可那人甲下的武侯官服上有对豸纹样幽然暗生,为旁人簇拥着立于前方。
那高头大马之上的人,不是裴弗舟是谁?
东都皇城自有左右金吾,交替执夜,而一切事宜安排皆受命于左右金吾卫将军,其以右为上。
这个时辰正是宵行大禁,各个金吾卫列队其后,都等着裴弗舟的抓人命令。
他在哪里驻马而立,武侯的主心骨便钉在哪里。
江妩对裴弗舟有一种天然的挥之不去的犯怵。
他那出身世家大族带着的瞧不起人的冷和傲,江妩不用再自取其辱地讨教第二遍。
江妩心虚又害怕,立即就要逃离南门,连路都没来得及好好看。
她从巷子里直直地跑了出去。
突然,一辆马车横了出来,直直奔上大道,几乎就要与她撞上。
“姑娘小心!”抱穗惊呼。
车夫神色一紧,反应极快,千钧一发之际狠狠一拉缰绳,生生地将马车停了下来。
当即没好气地斥道,“你走路不长眼啊!”
江妩回过神来时额上已经起了一层冷汗,这一波惊一波又起,她心神未定,一心要避开裴弗舟,只想快点走开。
可是她鬼使神差地扫了一眼车辇,却当即呆住了。
这是御赐之物。
整个东都,除了国公府的人,还能有谁?
车夫恶狠狠地瞪着她,忽然,一道温润嗓音的声音传了出来,斥责道:“休得无礼。还不去看看那位姑娘受伤没有。”
车夫:“是,世子。”
江妩一僵。
梁国公府世子,正是她前世心心念念想要嫁的那个人。
当年她一夜之间成了替嫁人选,曾猜测过:
也许是裴弗舟看她不顺眼算计她;
也许是国公千金苏蓉假意和她交好却趁机骗了她;也许是梁国公夫妇舍不得女儿,所以很早盯上了她这个撞上去的大冤种。
只是她死得早,闭眼前都没有想明白是被谁最后推入了圈套。
继续走过去,是处处看她不顺眼的裴弗舟;留在原地,车里是她上辈子的情郎,苏弈。
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和国公府有所牵扯,可是身后金吾卫的声音渐行渐近,让她一下子回过神来。
……
江妩咬咬牙,先是给苏弈略略抬袖一行礼,压着嗓子道:
“多谢世子费心,在下无事。方才是在下担忧夜禁之事,一时惊慌,失礼了。”
就在这时,车帘慢慢被打起,苏弈望了过来,见她一愣,然后笑着道:“我听着声音熟悉,原来果然是江姑娘。自从洛水河畔龙舟会一别,还不曾见过。巧了,我正要出坊,若有需,本世子可送你一程。”
江妩听了没有拒绝,微微屈身谢过,带着抱穗顺势就上了车。
江妩第一次坐梁国公府的车辇,是与苏弈同游的上元节。那时候只觉得软垫,香炉,银铃,雕窗,样样皆是精致异常。
如今再次看到这些的时候,只觉得乏味和冰冷,大抵当年真是被那点执念蒙蔽了双眼。
她要替嫁的国公千金苏蓉,是苏弈的亲妹妹。
人家一家子整整齐齐,血浓于水。苏弈这做兄长的,怎么可能忍心送自己的胞妹出去受苦?
在他们眼里,她不过就是一个可以安置抛弃的棋子,一个想攀高枝的人罢了。
可惜,重生回来的不是好时候。如今她已经是同苏弈和裴弗舟他们初遇过,算是相识的了。
江妩这般想着,带着抱穗坐在角落里垂眸沉默。
可是,苏弈就突然间开口问道:“记得沈府在永丰坊,却不知是哪条街巷?本世子好叫车夫将你送过去。”
江妩迟疑片刻,抬眸瞥了一眼,“南鼎街。”
便不再说话。
世子苏弈和她前世记忆里看起来一样,世家风雅,温润如玉。
她想起前世远嫁突骑施没多久,就听说苏弈也成亲了,娶的是门下侍郎之女,非常门当户对的好姑娘。
她直到死,都不去想苏弈是不是也在那件事里算计了她。
倒不是因为坚信,而是不忍心
——因为如果连这一点美好都去破坏掉,那她上辈子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在角落里乖巧地坐着,余光却似乎瞥见苏弈在瞧着她。
江妩抿抿唇,在袖中轻轻握紧了手,决心绝对不入国公府那个虎狼窝。
她没有抬眼望回去,只是依旧垂着眸子,十分守礼地坐在那里,沉默不语。
马车行出一小段路,遇上了赶回坊中的人群,便慢了下来。
江妩觉得车里闷得慌,便掀开了帘子。
这洛阳的暮夏,天色浓得特别快,方才还是日落平西,转眼就好似宣纸上落了一滴水墨,渐渐晕开过来。
她悄悄往坊门那头望了一眼,看见巡查的金吾点燃了火把,策马长街,四下检查。
不多时,只见有人就从暗处揪出一个正要爬墙头的醉汉。
裴弗舟就在那烈烈火光的簇拥之中,骑于高头骏马,手腕往那冷刃刀柄上一搭,冷面罗刹似的。他看也不看,只抬起二指,轻轻一挥。那醉汉一见到正主,当即酒醒过来,鬼哭狼嚎地被压下去了。
江妩瞧得一愣,不由得打了个颤。
就在这时,裴弗舟仿佛察觉了什么,忽然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江妩倒抽一口气,就在他的视线快要接触过来时,慌乱地垂下帘子,赶紧躲回了车里。
她心有余悸,努力压下心头的慌乱,在角落里重新垂眸坐正。
谁想,却听对面传来一声轻笑。
江妩诧异地循声看过去,见苏弈正饶有兴致地审视她,笑道:“江姑娘倒是颇为自在。”
她愣了一下,很坦然地回答,“刚刚有些闷热,实在忍不住。”
苏弈笑笑,目光温柔下来,道:“我不是说这个。你方才看见什么了,让你如此害怕?”
江妩默了片刻,答:“东都金吾有虎狼之威,敬畏乃人之常情。”
他闻言一笑,看了一眼外面,道:“原来如此。不过东都日日都如此,倒是习惯了。”
然后转眸望向她,静默一阵,微微牵唇,“比起初见时,江姑娘今日似乎倒是话少。”
江妩垂了眸,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初遇时,她一直站在苏弈的身边,故意与苏家千金相谈甚欢,说笑不停,努力地想将一颦一笑印在他的眼里。
可是如今......
苏弈顿了片刻,似是瞧出来她的心事重重,于是温和地打破了沉默,“记得江姑娘家在江淮舒州。”
江妩抿抿唇,轻声说:“是。”
苏弈点点头,“我从前随父游历时去过江淮道一次,那边州县的风土人情是很好的。”
江妩犹豫片刻,只低眉敷衍道:“偏远小地,不足贵主挂齿。”
若是从前,苏弈这般主动与她闲聊起她的家乡,她早就开心不已,一定会借此机会说个不停,好让苏弈多加了解自己。
可如今,她什么都不想和他说,只巴不得赶紧出坊,不要再和苏弈这样同车相对。
苏弈愈发疑惑,不由一笑,他反而对她更想了解似的,问,“江姑娘是第一次来东都吗?”
江妩不语,只是诧异地抬起眼,非常警惕地看了过去。
苏弈怔了怔。
江妩这样的眼神,让他觉得十分陌生。可比起上辈子,他似乎对这样的江妩更感兴趣了。
他温和地一笑,解释道:“我只是方才听你官话说得不错,觉得难得。”
江妩不应声,谦虚地轻轻摇头。
当年她为了融入这些高门贵仕,相当的努力。
旁的贵女笑话她外地口音,她就去学堂苦练洛阳官话。后来,也能说得能和他们差不离了。
现在想想,不过都是人说得话,还要分个高低贵贱。
真是可笑。
马车格拉格拉地行到坊门,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这个时辰,坊门已落锁,见有车辇过来,金吾卫纷纷围了来。
江妩隔帘望,只见火光聚拢着照亮了外头,有武侯扬声问道:“车里何人,何故犯禁?”
车夫不敢糊弄武侯,“我们是梁国公府苏家。车里正是世子苏弈,这会子忙完公差,需赶回去复命。”
“可有文牒。”
“有有有!”
......
外头一时没了动静,江妩也不知是什么情形,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屏息等待着。
其实,比起国公府,她更不想面对裴弗舟,甚至是害怕面对他。
如果说,国公府是一个设了陷阱的虎狼窝,那裴弗舟就好比一面镜子。
虎狼窝,她尚且有不去入局中的选择;可裴弗舟却不是。
她当初为了嫁得贵婿,过富贵日子,费尽心机地讨好国公府一家,努力扮演好一个宜室宜家的闺秀。
国公夫妇,千金,和世子苏弈.....至少当时每个人都对她笑脸相迎,给予接纳。
然而只有裴弗舟,始终对她的投其所好冷淡又不屑,丝毫不给面子。
不仅如此,他还要选择在一针见血地戳穿她。
裴弗舟就像一面直白又刺目的明镜,映出了她那点算计和虚荣,教她看起来那么虚伪。
她那么害怕他,怵头他,其实也是不想看清那个活得可笑的自己罢了。
这辈子,她不会再去盘算嫁入国公府;想来也不会再和裴弗舟再有什么交集了。
江妩闭上眼,默默吸了口气。
这时候,忽见火光散远了些,车外有哗啦哗啦开锁的声音,只听金吾卫道,“放行。”
车身微微一晃,重新向前而行,一如命运真的即将重新开始。
江妩心头一松,全身都松懈下来,不由自主地靠向车壁休息。
就在马车即将行出坊门的时候,火把的影子缓缓滑过车帘,她隐约听到外头传来金吾卫的交谈声。
一道清清冷冷的嗓音问道:“那车里是何人?”
“回将军,已看过文牒,是梁国公府苏世子。”
“车内查否?”
“这、因是国公府的车,属下就......没查。”
“下去领罚。”
“是...属下知错!”
江妩刚放下的一颗心当即又高高悬了起来,全身僵直地正坐。
那声音不是别人,正是裴弗舟。
就在她忐忑之际,裴弗舟骤然叫停了马车,“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