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妩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好似陷入一场长长的梦魇,不敢再去回望。
这时候,耳边传来一阵阵絮叨,她沉着眼皮,眉心微蹙,费了好大力气才听清那些话。
“姑娘、姑娘快醒醒!”
“算抱穗求您了,可千万别这会睡过去呀!”
“这里可比咱们舒州严多了,眼瞧着马上要夜禁,咱可怎么回呀!”
是抱穗?可抱穗不是为了护她,成亲当夜就被那老可汗掐断了气?
江妩慢慢睁开眼,视线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抬头看过去,抱穗穿着一身仆从的衣服,好端端地站在那里。
江妩一时失神,愣了愣,鼻尖一酸,两行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喃喃道,“抱穗,这么久了,你终于愿意变成鬼来看我了吗?”
抱穗却直皱眉,只伸手来搀她,压低声音怨道,“姑娘在说什么呢。您酒量不好,偏还来修善坊贪杯。您都睡一个时辰了!”
江妩茫然地吸吸鼻子,看着伸过来的手,犹豫片刻,顺势搭了上去,触及之处竟是真实而温热的感觉。
她有些不可置信,迷迷糊糊地擦干了眼泪,这才开始环顾起四周。
发现这里并非是什么北漠的破帐篷,而是一家酒肆的二楼,四下里已经没什么人了。
低头看,自己一身青色翻领外袍,腰间束着蹀躞带,一把乌发用男人才戴的玉冠束着。
正是她以前跑出来玩时候最爱的打扮。
街鼓声自遥遥处传了过来,自天际滚着浪似的,一波接着一波,越来越近,越近越是震得人心发颤。
抱穗一听,揣着手急坏了,说话间连舒州口音一并带了出来,“这东都的夜禁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在咱们舒州,这个时辰还没人管呢!”
江妩不禁有些恍惚,一时间分不清先前到底是酒后的一场梦,还是真实......
她喃喃问道:“咱们来东都多久了?”
抱穗一怔,“有三个月多啦。”
江妩走到窗边停了下来,临窗向下望去。
青阶黄树,市坊毗邻,重楼四起,洛水岸边的船只已经停靠在一起,街坊里有阑珊灯火,胡琴悠远。
熟悉的东都盛景落入眼中的这一刻,她终于有了几分真实之感......
这一年她十六,阿耶阿娘便效仿旁那些同样没落的旧望之族,将女儿送到东都官宦人家处“镀金”。
一来希望她能见见世面,学学规矩;
二来想着若能在这边寻一门不错的婚事,总比一辈子困在舒州小城要好。
恰巧,表姑母卢氏就是靠这种方式嫁进了东都,做上了官夫人,于是收到书信后也非常乐意提携自家人一把。
江妩出身舒州小官之家。幼弟出生前,她是江家的唯一的孩子,可耶娘却不迂腐,将她像男孩一样养大,纵出一把张扬肆意的性子。
刚到洛阳的时候,她还不认识什么梁国公世子和裴弗舟,也没什么旁的心思,天天只知道和抱穗打扮成郎君和仆从的模样,从南市玩到洛水对岸的翠鸣山。
东都洛阳的走向很不一样,一条细细的洛水将南北相隔,水之南是寻常官员和百姓商户,而水之北,是宫城和高门权贵。
江妩的表姑父只是五品国子博士,一家住在水之南;而梁国公世子和裴弗舟他们那种人不一样,全都住在北坊。
还记得第一次爬上翠鸣山,俯瞰到规整秀丽的北坊,她几乎看得痴迷了。
夕阳下,一家家朱门绣户的后院里,亭台楼阁,斗檐金壁,远处巍峨壮阔的皇城遥遥在望......
整个王朝的富贵与权势全在这里头。
或许她一生悲剧的起点就是在那一刻吧!
那时候她贪恋繁华,一心只想嫁入权贵,摆脱改变家族日渐凋零的前途。
后来没多久,在洛水畔的龙舟会上,她同表姐沈蕙结识了梁国公的千金,连同也认识了世子和裴弗舟,便动了主动的心思。
于是一次国公府的夜宴,她设计了让表姐不能出席,自己顶替了上去。
谁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从此入了国公府的虎狼窝,赔上了自己的一生。
***
酒博士这时候迎了上来,问郎君是否要留宿。
江妩脑袋里还乱着,伸出一根手指揉着头穴,只习惯性地问了一句,“今天是裴弗舟执夜吗?”
当年她在外头玩到过了夜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要回家,办法多得是。
只不过若是赶上裴弗舟这位武侯执夜,她可不敢这么放肆。
抱穗眉头一皱,看向江妩的神情不明所以,迟疑片刻,终于问道,
“姑娘,为何问起裴将军?”
为何?
江妩指尖一顿,这下愣住了。
这个问题,她刚到洛阳时,也曾傻愣愣地问过旁人。
不想,却招来了一番嘲笑。
因为在东都,上到权贵,下到胡商,也只有她和抱穗这种刚来的土包子没听过右金吾卫将军裴弗舟的厉害。
后来,江妩才知道,一直站在世子身边那个冷着脸,也不大会笑的郎君,就是旁人口中的那位天子近臣,右金吾卫将军裴弗舟。
据说这位冷面武侯执夜时,抓过大理寺都头绪的采花贼,抓过潜入东都的突厥探子,连偷偷犯了夜禁的御史都抓。
东都的官民一听是这位铁面无情的武侯执街禁宵行,都非常畏惧,老老实实不敢在这一日犯事。
按关系,其实裴弗舟同当今圣上的关系,倒梁国公一家比还近了一些。
可江妩一看裴弗舟就知道,这种人虽有权、有钱、有势,可他不解风情,更不好相与。
所以她很知趣地,压根没把裴弗舟当成“目标”。
事情也如她预料,裴弗舟别说解风情了,就是她有意投其所好,释放善意地拉拢这位世子的挚友,都被他给奚落那一番话。
江妩想起那张冷脸,心里又恼又恨,更是十分的犯怵。
这辈子,不劳烦裴弗舟过来和她“警告”,她可真不想再认识梁国公府这一大帮人了。
朱门紫闼又如何?那里头人人挂着虚情假意的笑,终究不会有她的好归宿......
***
街鼓已经响了三百多下,如雷滚地。
抱穗没在东都犯过夜禁,头一次赶上这阵势,已经吓得不知所措,“错过了宵禁是要挨打的!金吾卫下手不饶人,姑娘身子娇贵,几杖下去,身子骨就要不得了!”
说着,拉着江妩的臂肘,晃了又晃,直问怎么办。
江妩已经回过神来,瞧见抱穗呆立在那快哭的模样,只温声说了一句,“别急。”
她安抚地拍了拍抱穗的手,从容道,“我先前倒是打听到,有人在修善坊南角隐蔽处辟了个门洞,专门能避开金吾的视线,直通咱们住的永丰坊,特别方便。”
抱穗目瞪口呆,满眼写着狐疑,“您确定这能成?”,脸红道,“门洞不就是狗洞......咱们到底是姑娘,怎么能钻那种东西呢......”
江妩摇摇头,如果撞上裴弗舟出来执夜可就真别想回去了!搞不好还要吃几天牢饭呢。
她听说过,丞相家的小儿子醉酒晚归,犯了夜禁,还在街头犯浑。别人是不敢贸然抓人的,可裴弗舟却不在乎,亲自将人绑下,按律笞他二十杖,又私自将人吊了一夜醒酒。
如此铁面无情,真让人生畏......
江妩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直接拉起抱穗,蹬蹬蹬下了楼,一面走一面糊弄,“赶紧走吧!只要能有办法回家,钻个洞又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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鼕鼕鼓一响,长夏门那几条大街的尽头的武侯铺便有金吾卫出来纵马巡街。
不过夜禁禁的是坊外,却不大管坊内。
所以,常常是坊外乌漆墨黑,寂静无声;里头却酒肆舞坊,灯红酒绿,宛如两个红尘人间。
江妩去的修善坊平时就热闹,这个时候胡商们都搓着手吆喝那些回不去的官爷去店里掷金留夜。
她拉着抱穗连跑带颠,好不容易穿过慢慢悠悠回去的人群,赶到记忆中的南角。
只是......
哪里好像不对劲。
江妩二人对着袖立在原地,盯着墙角,沉默了许久,终于崩溃。
她钻了那么多次的门洞呢?
到底是谁,居然给堵死了......
江妩来来去去走了几圈,可最后绝望的发现,这墙面不仅结结实实,完好无损。
抱穗望了一眼远处正徐徐关闭的坊门,自暴自弃地抹起眼泪,“这才来多久?姑娘的贵婿还没钓着呢,若是这就犯了夜禁,被抓起来打一顿板子,以后还怎么在东都混呀。”
女主又想起丞相家小儿子被裴弗舟吊了一夜的那件事,浑身打了个寒颤,心中愈发害怕起来。
她茫然地回头望向日渐西沉的斜阳,然而这么一抬眼,刹那间惊得慌了神。
江妩在街角看到了一抹金吾卫的身影,她骤地心头一跳,慌里慌张地把后背对了过去。
那高头大马之上的人,好像正是......
裴弗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