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春时节,暖阳高照,东都洛阳宽广的大道直通蓝天,着实是个出嫁的好天气。
梁国公府红绸结彩,婆子婢女进进出出,人人脸上透着喜色。
“姑娘大喜!方才奴出去瞧,不算咱们国公府那份,宫里送来的彩礼就有五车!足见圣人看重您这一程婚事!”
“国公夫人收您为义女,圣人又封您为和义郡主,安排礼部尚书亲自送嫁玉门关。您这风光排场,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多少人羡慕还来不及!”
“江家郎主和夫人虽然赶不过来送您,但必定也替您万分欢喜。姑娘且放心去吧!”
婆子大着嗓门说完,将三大本礼单递与江妩,挑眉问,“姑娘可还要再过目?”
江妩没应声,一身嫁衣静静地站在直棂窗前,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姿态。
婆子瞥了一眼,瞧见江妩在看着窗外的小院发呆。
院里那棵半死不活的西府海棠居然在这时候开花了,香雾飞泉似的,灿灿然然。
一阵微风拂过,可惜无香,然而开得盛极的那朵却禁不住这点力度,摇摇曳曳地跌下枝头。
江妩恍惚片刻,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可惜失败了。
娇花打着旋落入泥土,她看得有些怅然,低眉间泛起几分落寞。
日光映着花枝的影,恰好自斜在她温婉的眉边,衬得十八岁的年华愈发娇美。
婆子见她不说话,只不屑地一哂,转脚迈出内室,瞧见院门口挤着一群府里新来的小婢,正往里巴望。
小婢们叽叽喳喳的,瞧见窗边的江妩先是一愣,皆以为是一幅画似的,一双双依旧带着孩子心性的眼光没有半分嫉妒,从最初的惊艳转为由衷的羡慕,最终落为一丝怜悯。
女子之美有很多种。有人骄艳似火,观之心头一震;有人端庄如月,只可远望,不可亵渎。
而江妩的美则是属于看起来没有攻击性与距离感。
美的大大方方,毫不吝啬。
小婢们挤在一起由衷地感叹四姑娘真是好看,“若是和咱们世子配成一对就好了,可惜。”
“就是嘛!若不是世子那个朋友裴二郎从中劝谏阻拦,说不定四姑娘已经是我们世子夫人呢!”
婆子瞥了一眼,眼角里有嘲笑的意味。
美则美矣,可谁不知道,这江四姑娘可不是什么会伤春悲秋的善茬。走到了这一步,纵使从前再高的心气,也早磨平了。
于是抬高了嗓门,将那小婢怼了回去,“呵,关人家裴二郎什么事。这江家原本只是个旧望之族,巴巴地把她送长安的。谁知道她用了什么心机手段,竟又认识了咱们国公府,怎么,还真以为能做凤凰不成?”
说着,抬眼见江妩的贴身侍女抱穗迎面走过来,转而不耐地将册子塞进她怀里。离去前,不忘回头提点。
“再过半个时辰就该启程了,这一去可是嫁贵婿、做王妃!你们姑娘也算是心想事成了。好生准备吧!”
抱穗听得不禁暗怒,紧紧握着那礼单可惜不敢多言,只嘴里嘟囔道:“什么嫁贵婿、做王妃......若这真是个福气,你家国公夫人早就留着给自己女儿,又何必如此费尽心机,拿我们姑娘去填。”
想起那要和亲的突骑施的老可汗年逾五十,抱穗不由得替姑娘心疼极了,转而看向窗边那个立着的影,欲宽慰几句,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只得走进了屋子,轻声道,“今早听闻咱们夫人的病有所好转了,只是这一歇,在客栈绊住了脚,恐怕来不及送您了。不过您放心,您的书信这程子应该已经送到了。”
江妩这才回过神,轻轻嗯了一声,回过身子却说得开怀,“来不及送最好。若是见了,眼睁睁的一场生离,又要哭一哭,阿娘那心症又该犯了,还是回去得好。”
说罢,她的视线落在这贴身侍女抱穗的身上。
想起曾经她们二人自舒州初到洛阳投奔表姑母,见识神都气象,结识朱门紫贵,真是开了眼界。
只是在这富贵窝里的旖旎繁华里浸染久了,她竟也生了争一争的念头,从原本只打算在东都谋一门不错的婚事,到妄图高嫁进国公府。
她让抱穗提前三个月暗暗打听消息,隐瞒了表姑母,又算计了自己的表姐,才得来去夜宴的“机缘”。
自打认识了梁国公府一家,她费尽心机,投其所好。
那时候,她以为梁国公府人人都喜欢她。
不少贵女暗暗拈酸吃醋,“这个舒州来的土包子,怎么偏就走了运!”
谁都看得出来,这江氏女怕是要飞上枝头了。
只是,终究天意弄人。
她那般算计婚途,不想,却走上了一条被人算计的路——原来国公夫人自始至终只是有意收她为义女,让她代替自己的女儿和亲远嫁。
细细想来,朝廷吃了败仗,而战事的两个主参谋官,都是国公府保举上去的自家亲眷。国公府不忍心拿自己的女儿去填窟窿,正想着收一个旁人,恰巧,她就撞了上来......
可惜,等江妩想明白的时候,已经身在局中,成了顶替和亲的那个人了。
江妩听到抱穗泣不成声,抬起手绢替她擦了擦,平静道,“原是我作茧自缚,却连累了你。不过昨日我已经同国公夫人说明,你若愿意留下来,她可以在府里给你个闲差,将你的户籍挪到国公府这边。”
抱穗摇头摇得很坚定,“奴自小就生在江家院里,就是死,也要跟着姑娘!”
江妩眸光动容,心间涌入一阵苦涩的温度。
忽然间,外头锣鼓冲天,主仆二人皆是浑身一震,紧紧握住彼此的手。
江妩和亲的婚事办得热烈而仓促。
绕过影壁,到了府门口,宫中特备的车辇已经迫不及待地停在门外。
她在洛阳除了表姑母,几乎无亲无故,可是今日来送嫁的人居然乌泱泱一大片。
江妩自掩面的团扇后露出一点视线,只见国公府的主人和家仆几乎全都来了,那一张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有人面带微笑,有人露出惋惜,有人在看她笑话.......
甚至,宫里都派了金吾卫为她左右护道。
这还真是好大的阵仗。
江妩手腕一顿,不禁苦笑:这是生怕围观的洛阳百姓闹事,还是怕她这新娘子会逃跑。
就在人群中,江妩隐约感到背后有一道熟悉的视线正冷冷地盯着自己,仿佛要将她看个透。
她微微蹙眉,忽然想到什么,不由浑身微颤,随即自嘲地闭上眼。
看来,即使落到了这一步,那个人依旧不打算放过自己。
整个洛阳谁不知道,世子的这位挚友——裴家二公子裴弗舟?
他年少峥嵘,跟着叔伯上过战场,如今年纪轻轻就做上了右金吾卫将军,横刀马上,徼巡六街。东都的人,又谁敢轻慢了这位冷面武侯。
其父乃吏部尚书,其母乃名门之后,而宫里那位郑贵妃是她亲姨母,按关系,他可喊当今圣人一声“姨父”。
想起当初她同世子刚刚结识没多久,她便知道了裴弗舟的身份,于是也想走走人情,拉拢收买这位世子的挚友,算是为自己的婚途增加筹码。
只是,裴弗舟一开始就看透了她那点小心思,又是那样厌她。
甚至,他在她与世子结识的第一天,就直接私下拦住她,奚落一句不自量力,更是低冷着声警告她,“不会看着世子娶这么一个攀慕权贵的虚荣的女子。”
若说和亲替嫁这件事没有他的推波助澜,又怎么可能。
不错,她承认当时的确有攀高之心;可如今,到底落个被人算计生离亲眷,远嫁荒蛮,生死难料的结局。
这般报应,裴弗舟竟还觉得还不够放心,非要今日亲自看着她走上绝路。
裴弗舟此人,面冷、口冷、心冷,倒还真是...表里如一。
江妩回头一望,眼圈微微泛红,一滴泪几欲夺眶而出,却被她那点仅剩的自尊生生噙住。
这样清妩凄美的神情,在场之人见了无不动容怜悯。
世子站在人群中,看得怔怔,半晌,开口喃喃道:“裴二,我这么做,是不是错了?”
裴弗舟就站在一旁,将一切看在眼里。
他却没回答,微微扬着下颌,负手站得笔直,他的视线直直地望着江妩含泪的眼睛。
那一双平日里明媚灵动的眼睛,如今却微微低垂着,眼底聚起一汪池水,泪珠挂在长睫,摇摇欲坠,仿佛就要滴落在人的心底。
江妩竟然,哭了?
裴弗舟十分意外,然而须臾间,不可置信的眉宇上随即染上几分不屑。
江妩这种女子,攀恋权贵,爱慕虚荣,怎么可能会对自己这位世子好友有什么真感情。
她又怎么会真的为世子而哭。
但,那滴泪春露一般晶莹剔透,无声无息,仿佛不曾有假。
过了片刻,裴弗舟才避开了视线,淡声道:“此事人各有命罢了”
上了车辇上,江妩掀开了帘子,她万般不舍地看着这东都,这恐怕是最后一眼了。
国公夫人忽然拉过她的手,依旧如往常那般,眼角带着慈笑,颔首道:“好孩子,你放心。我为你备下的嫁妆不比宫里差,绝不会让你在那边妾妃面前受委屈。”
听闻荒蛮之地枉顾人伦,常有子承父妻,兄妻弟及的风俗;而那突骑施老可汗更是性情暴虐。
江妩闭上了眼睛,隐约听见了帘外表姑母的声音,她正随着车辇走在后方,断断续续地抽泣着,“我的儿......”
江妩再也忍不住,两行泪慢慢流淌而出,心头悔恨至极......
数月后。
寒风凛冽,江妩独自缩在无人照顾的破帐篷里,一个人望着顶篷发呆。
她好像又做梦了,梦到了最后的东都残影,她出嫁的那一日。
其实,当时在来的路上她得了伤寒,再加水土不服。等到了北漠,老可汗嫌她病弱又晦气,看也不看,直接将她扔去了最偏僻的帐篷,更无人照料。
这副病身子好好坏坏,一拖竟就是快一年了。
然而这一次,她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
北风愈发紧了,她听着风声,拥紧了自己的身体,意识渐渐稀薄起来。
在东都的日子仿佛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闪过。
她多想此刻能在表姑母的小院里吃茶看花,听表姐聊起东都趣事;能再一次爬上翠鸣山,在风中远眺巍峨洛阳皇城。多希望,能见一见阿耶阿娘,带他们也逛一逛那个繁华神都。
可惜,一切太迟了。
作者有话要说:很久没写了。开个新坑找找感觉,感谢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