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出口,李翊屏住呼吸,等待连珠的反应。
但她好似没听见一般,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绪。
李翊着急问道:“你听见没有?”
连珠回过神,点点头,绕过他坐下。
她听清了李翊的话,仿若身处梦中。
李翊竟然也会向她道歉?
伺候李翊两辈子,连珠从未见他在谁面前低过头,即便是在亲爹诚王面前,李翊犯了错,宁愿挨打,也不愿说一句软话。
她狐疑地看向李翊,心想,难道李翊也同她一样,是重活了一回不成?不然怎么性子突然变了?
李翊捕捉到她觑来的目光,虽然她并未说话,但总算不像前两天一样板着个脸,李翊心中松了一口气,便当是她原谅了自己。
两人对坐,你看我我看你,竟一时无人开口。
外面传来一声呼喊,是梁易招呼众人出发,马车忽然发动,连珠一时不察,“呀”了一声,从座上扑落。
幸好李翊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连珠重新坐稳,呐呐道:“多谢爷。”
李翊掌心还残存着她的温度,不自在地搓了搓,轻咳一声。
他试探地问:“方才与你说话的是谁?”
连珠嘴角扬起一抹笑,“还未告诉爷呢,方才那位,就是在山林中救了奴婢的锦衣卫程大哥。”
她脸上的笑映入李翊眼中,格外刺眼,李翊垂眸,委屈酸楚涌上心头,以至于无法抑制,头脑昏聩。
程大哥,听听,叫的多亲密啊。
他几乎是满怀恶意道:“今后不要再同他走的那样近了,你也知道他的身份,什么坏事没做过,别人说两句好话,就把你哄骗了。”
连珠缓缓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她的脸上渐渐浮起愠色。
“世子凭什么这样说别人,您并不了解程大哥,这样说是否有失公允?”连珠气极,她讨厌李翊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好像没有人能被他看在眼里。
她冷下脸,偏过头不想看他,淡漠道:“更何况,与谁来往,是奴婢自己的事,与您无关。”
“啪”的一声。
李翊重重将茶盏放在小桌上,被她气得额头青筋直跳,怒道:“你自己的事?你如今是连主子的话也不听了?你不要忘了,你是我的人!”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不妥,连珠很介意被爹娘卖身为奴的事,他平日也很少在她面前提起主仆尊卑,但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再难收回。
果然,连珠的脸色霎时白了。
她转过头,眼眸中盛满失望,静静地注视着他。
在她的目光下,李翊越发心虚,不敢直视她的眼。
连珠抿唇笑了,眼中万般情绪也归于平静,淡淡道:“世子说的是。”
她闭上眼,不想再理会李翊。
他最初的道歉,让她一瞬间心软,以为这辈子的李翊同前世或许有些不同,但方才那一番话,已是让她彻底看清他了。
他骄傲自满,不可一世,还是那么令人讨厌。
暂且再忍耐一段时日,总之王妃已经将卖身契还给了她,等完成了王妃交代的任务,回到岷州救下王妃,她就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的妥协并未让李翊高兴起来,反而心里越发沉闷,看着她冷漠的侧脸,李翊心中无比后悔,但道歉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
他心中也觉得有些委屈。
是,他的确不该在不了解那程云的情况下,对他的品性做出判断,但他的本意,只是想告诫连珠,不要轻信旁人。
锦衣卫乃皇帝亲卫,其选拔要经过层层考验,能成为锦衣卫的男子,家世、武功、心智,都是人中翘楚,最重要的,足够冷酷,才能对生死置之度外。
这样的人,接近连珠,他如何敢放心?
李翊扶额,路途中,几度想要开口解释,但都没有找到机会。
连珠在路上睡了一路。
他知道她并未真正入睡,只是不想同他说话。
从前都是她顺着他的倔强脾气,李翊习以为常,但真正到了她不理会自己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心中有多在意。
两人僵持着,直到快要抵达京城,仍旧没有破冰。
连梁易都察觉出不对劲,暗中询问李翊,是否同连珠吵架了。
李翊沉默,惹来梁易的嘲笑。
“世子爷,您是不是没有过女人啊?”梁易大喇喇地问。
他眼中的揶揄显而易见,李翊恼怒,瞪他一眼,“干梁大人何事?”
梁易笑得开怀,一巴掌重重拍在李翊肩上,贴近他的耳侧,低声道:“世子爷,您这是一点儿都不了解女人。”
他挑了挑眉,“正所谓阴阳调和,向来是男子刚强,女子柔弱,但反过来,连珠姑娘性子倔,您比她更倔,两人凑一块,谁也不想低头,这日后只会越来越疏离。”
本以为他是胡诌,但这番话听完,李翊竟然觉得有些道理,于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梁易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如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
李翊蹙眉,催促道:“你别卖弄玄虚,有话直说。”
梁易就爱看他着急的模样,把这天之骄子的小世子逗弄够了,才慢悠悠开口道:“法子就是,世子您啊,先服个软,您得把误会说开了,连珠姑娘才会接受您的好意啊!”
他心中暗笑,这小世子就是太在意他那小丫鬟了,才会束手束脚。
没想到这诚王竟然能生出个情种。
梁易走后,李翊陷入沉思,这一晚在客栈,睁着眼睛想了一夜,总算是理清了头绪。
梁易说的对,他应该和连珠解释清楚。
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先将这程云的底细摸清楚。
翌日清晨,一行人再次出发,赶了一整天的路,抵达了距离京城还有不到两百里的庆州。
按规矩,众人依旧在此处歇一晚,补给粮草,趁着吃过晚饭的空隙,李翊找到了程云。
之前李翊已向梁易打听过,得知程云并非官宦子弟,而是因为家中艰难,才半路投军,梁易见他武艺出众,才让他进了锦衣卫。
程云比李翊大两岁,但瞧着十分稳重,被李翊叫来时,纵使心中诧异,脸色也并无异样。
“世子寻卑职何事?”程云不卑不亢道。
李翊沉声问道:“听闻程总旗救过我身边的小丫鬟?”
程云点头,不需李翊再次追问,他便已将缘故说出,“是,连珠姑娘,与卑职的小妹,长得很像,卑职……不忍。”
原是如此。
李翊放下心,多嘴问了一句,“你家小妹多大了?”
程云眸中隐含哀伤,“若是当年能活下去,小妹今年应有十八了。”
李翊一惊,未料问到了别人的伤心事,“对不住……”
他郑重地向程云道了歉,程云不在意地笑了笑,拱手施礼退下了。
李翊总算明白为何连珠当日会那样生气。
程云救连珠,当真是一点邪念都没有。
晚间,连珠照常来帮李翊换药,这几日两人之间除了必要的交谈,再没有旁的话可说,李翊能感受到她的疏离,这也让他分外煎熬。
连珠为他拆下纱布,看到他狰狞的伤疤,眼睫轻颤。
李翊的心湖泛起涟漪,他放软了语调,小声道:“连珠,我今日去找程云了。”
连珠抬头,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波动,她蹙眉道:“爷找他做什么?”
难道是李翊的霸王脾气又犯了,她不理会他,就去找程云出气?
听出她的质疑,李翊心中苦涩,又夹带一丝委屈,他解释道:“你莫急,我没有找他麻烦,只是问了些事。”
如今他在她心里是不是坏的十分彻底?
李翊忍住心中闷痛,继续道:“我那日那样说他,确实不对,但我只是担心你被人欺骗。”
剩下半截话,他咽了下去。
他害怕失去她。
直至今日,经历过几回生死边缘的挣扎,他才知道,从前在岷州的日子,有多好。
那时候除了陈宗文,无人敢给他使绊子,他想如何便如何,可出了岷州,没有父王的庇护,他才知道自己有多脆弱。
身边群狼环伺,他侥幸没有死在刀下,死在火中,但这样如履薄冰的日子,仅仅只是开始。
最多还有五日就能抵达京城,在那里,他不知会迎来什么。
连珠的存在,才让他生出一点勇气。
他想护着她,就像从前在王府中一样,她不需要面对世间的阴谋诡谲,只用陪着他就好。
两人冷战许久,连珠其实早已放下,只是,她没想到李翊会再次向她低头。
她垂眼,看着李翊小臂上丑陋盘曲的伤疤,心不由自主动摇了。
其实今日程云已同她说过,李翊来找过他的事。
程云说,李翊是因为太在乎她,才会口不择言。
更何况,他还救了自己一命。
连珠叹息一声,轻声道:“爷既然已经同程大哥说清楚,他原谅了您,奴婢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抬头,严肃道:“只是爷这一次做得不对,就应该多加反省,下一次不可再这样了。”
李翊重重点头,舒了一口气。
她总算是不生气了。
少年朗月疏星般的眉眼再度舒展开来,微微上挑的凤眼中复又有了神采。
连珠帮他上了药,重新包扎好,李翊从榻上跃下,笑嘻嘻道:“行了,你出去吧,把崔秀叫过来。”
连珠答应下来,掩门之时,正好看见李翊像只野犬一样,一头扎进被褥中,抱着枕头放声大笑。
她抿唇,眼中亦染上笑意。
五日后,一行人抵达京城。
作者有话要说:世子一辈子都在嘴硬,没关系,连珠会把他训化成乖狗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