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睡时耳边分明是一叠声的虫鸣,不知何时变成了凄厉的惨叫。
她听见有人在哭喊,似乎是侧夫人郑氏的声音,泣血杜鹃似的,凄厉幽怨。
她坐在妆台前,想要起身出去看一看,却被人摁住。
眼前是一片艳丽的红,那人轻轻捂住她的眼睛,声音轻柔又魅惑,“连珠,不用管旁人,王爷还等着同你完婚呢,跟我走吧。”
连珠心急如焚,她想说不能走,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可无论她怎么喊,穿着隆重婚服的“连珠”都听不见,反而启唇轻声答应。
她像是被困在这具身体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重复前世临死前的画面。
她不想走,但身体却不受控制,被身旁的人扶着,穿过院子,从花园侧门离开,一路上听见了连连惨叫,她的脚下沾满粘稠的血,红的黑的,触目惊心。
连珠急得要发疯,那人带着她上了马车,又登上了城楼,她站在高处,风吹的喜袍猎猎作响,身旁有人桀桀地笑,不知在笑什么。
艳红精致的盖头被风吹走,与此同时,一支利箭破风而来,重重穿透她的心口。
“啊——”
连珠忽然惊醒,心口抽痛,她浑身都在冒冷汗,小衣湿了个透,坐在床上不停发抖。
白薇也被她吓醒,下床点亮了油灯,见连珠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湿漉漉的,惨白着一张小脸呆坐着,忙担忧地问,“怎么了?被梦魇着了吗?”
她特意压低了声音,王妃最厌恶鬼神之说,下人们平日里都很谨慎,不敢乱说话。
连珠摇摇头,抖着嘴唇道:“梦见被老鼠咬了耳朵,吓人得很。”
她摸了摸耳垂,一脸的后怕,白薇被逗笑了,吹了灯上床,笑道:“你呀,胆子真小,还跟小时候一样。”
连珠没说话,缩进被子里,夏日里盖的是薄被,她裹紧了仍是觉得冷,白薇那头很快没了声音,取而代之的是细小的鼾声。
她狠狠掐了大腿一把,痛的轻嘶一声,这才清醒过来。
连珠慢慢躺平,猛烈跳动的心口也渐渐恢复平静。
她是真的重新活过来了,这一辈子,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了。
她想要好好地活着。
连珠下定决心,缓缓闭上眼,这一次再没做噩梦,一觉香甜地睡到第二日清晨。
李翊不在,听松院里便没什么事,洒扫的下人们不敢偷懒,但连珠和白薇几个却是真正闲了下来。
下了小半旬的大雨终于停下,雨后初晴,白薇想找点事做,便和连珠一起,把世子书房里的书都搬出来晒一晒。
不多时,正院来了人,是王妃身边的大丫鬟锦心,说是奉王妃的命令,送东西过来。
锦心今年十七,同白薇一样,是王府的家生子,天生一张爱笑的圆脸,但做事很是沉稳,平日里对待小丫鬟们也是十分和善。
跨过二门,锦心笑意吟吟地进来,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两位妹妹在忙呢?王妃叫我来送些吃食。”她跟着二人入了屋,将食盒轻轻搁在桌上。
白薇不解,世子不在府中,且归期不定,王妃送吃的来,这般热的天气,放坏了可如何是好?
锦心坐下喘了口气,正院离听松院不算远,但天热,食盒里又镇着冰,她一路疾步而来,额上满是汗珠,就怕冰化了。
连珠忙给她倒了杯温茶,这个天喝热茶不爽,但也不好喝冷的,锦心要伺候王妃,万一吃了冷茶坏了肚子就不好了。
“锦心姐姐尝尝这果茶,加了山楂和银菊,开胃又下火。”连珠笑着道。
锦心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急着喝茶,而是把食盒打开,唇边含笑,“这个不忙,世子爷送了点新鲜果子回来,王妃说叫你们也尝个鲜。”
白薇忙笑道:“王妃最是好心了,劳烦锦心姐姐替我们谢过主子。”
她倒也不馋几个果子,只是感念王妃心善,她们伺候世子的,时常能得到赏赐。
锦心点头,小心翼翼打开食盒,霎时冒出一团白雾雾的冷气,白薇和连珠皆吃了一惊。
这果子竟是镇了冰的。
锦心拿出里面攒花的四方小果盒,一打开,十数枚果子挨挨挤挤躺在里头。有淡黄的杏儿,还有粉嫩的桃儿,并几颗晶莹剔透的葡萄,最令人吃惊的,是那两颗圆滚滚的紫红色的荔枝。
光看那红的醉人的颜色,便知道这荔枝已然是熟透了,必定是极其丰沛甘甜。
锦心之前虽已见识过,但仍是被世子这份心思震慑住了。
如今才六月初,这“妃子笑”将将成熟,快马加鞭送来岷州王府,也不过一碟子,王妃尚舍不得吃,世子却把这名贵之物,赏给了两个丫鬟。
锦心目光复杂地看了连珠一眼。
白薇半晌才缓过神来,指着果盒结巴道:“锦心姐姐,这可是……可是那荔荔……荔枝?”
她只见世子吃过,世子这样尊贵的身份,每年也不过只得几颗而已。
王妃这莫不是弄错了不成!
连珠还在出神,她知道这是一种名贵的荔枝,叫做“妃子笑”,取名自“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句诗,前世她跟了李翊之后,夏日里没有胃口,李翊便常拿这果子哄她高兴。
不知为何,它竟提前摆在了她的面前。
绝不可能是王妃弄错的,王妃素来谨慎,这只能是李翊的意思。
连珠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不知不觉用力咬住了粉唇。
面前的荔枝仿佛是在告诉她,无论她怎样不甘,事情都会像从前一样发展,只是顺序不同罢了。
锦心正要回答,却见一双素白纤细的手猛地伸了过来,将果盒“啪”的一声扣上了。
一抬头,连珠嘴边噙着笑说:“王妃心慈,但想必是下面的妈妈们事务繁多弄错了,我和白薇哪里受得起这个,烦劳姐姐快些拿回去,不然世子爷回来,可要治我俩的罪了。”
她面露难色,好似真的畏惧一般。
不止锦心愣了,连白薇都诧异地看了过来。
白薇心想,连珠怕不是在说笑?她和世子爷从小一起长大,读书写字都是世子爷一手教会的,世子爷脾气大,但哪回真生过她的气?
白薇看向连珠,发现她虽笑着,但眼底却隐约泛红,心中更是惊骇。
那盒镇着冰的果子,最终还是被锦心原封不动地拿回去了。
大雨过后,庭院里的芭蕉树如焕新生,翠绿舒展的叶子在灿阳下熠熠生辉,王妃韦氏用过午膳,便站在窗前作画消食,张嬷嬷在一旁为她磨墨。
描完两匹芭蕉叶子,锦心掀帘进来回话。
“她是这样说的?”韦氏看向那食盒,面露诧异。
锦心点头,又将连珠的话复述一遍。
韦氏隔了笔,眉头轻蹙,良久才道:“罢了,这果子你们拿下去分了吧。”
锦心不敢打量主子神色,提上食盒,脚步极轻退了下去。
韦氏沉默一瞬,想起昨夜长生来信,先是道了平安,后又隐晦提起,近日他不在府中,怕有人怠慢他院中之人,请她帮忙做个脸面。
最后一笔带过,说岭南新贡的妃子笑不错。
她自然明白过来儿子的意思,虽不满他在外练兵还惦记着儿女情长,但还是依了他。
若是旁的女子,她大抵还会紧张忧虑。但儿子牵挂的是连珠,她倒不是很担心。
连珠六岁就卖身入了王府,极为玲珑的一个女孩儿,见她乖巧聪慧,韦氏便让她伺候世子,当年两个年岁相仿的小孩,同吃同住,读书也在一张书案上。她没有女儿,内心是把连珠当自己的孩子看的。
长生性子骄矜,从小到大没有受过苦,犹如一匹热血沸腾的小马驹,不知艰险,只知往前冲锋。
而连珠年纪小些,却比长生沉稳许多,饱读诗书,行事进退有度,身份上不得台面,但那份气度,不输一些世家小姐。
两人性子互补,许多时候,连珠都能劝住不管不顾的长生。
韦氏此前并没想过要让长生纳了连珠,她瞧着从前连珠似乎确实倾心于长生,但长生好像并未察觉。
也就是最近,两人闹别扭,儿子的种种反应,才让她品出几分不同的意味来。
只是如今连珠又好像转变心意了?
韦氏想了会儿,到底想不明白这对小儿女之间的事,索性不管,等儿子回来后一问便知了。
夜凉如水,白薇躺在床上,用竹扇打风,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便勾头去看对面。
连珠不知有没有睡着,床帐里黑漆漆的看不真切。
白日里的事,白薇已经明白过来了,心绪复杂,之前便听人说王妃有意将连珠赏给世子,如今看来,这传言或许是真的。
她一肚子的话想说,便轻唤了连珠几声。
许久未得回应。
连珠呼吸声平和,似乎已经睡着了。
白薇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只好无奈地闭上眼。
然而她并不知道,连珠正仰面躺着,凝视着黑暗中的帐顶。
她重生几日后才知道自己回到了什么时候。
李翊和陈刺史的二子陈清淮起了龌龊,把陈清淮揍得起不来床,李翊自己也被王爷狠狠抽了一顿,她埋怨李翊老是意气用事,故意不理会他。
前世李翊从军营回来后,用一根簪子就将她哄好了。
连珠这次却不打算跟他和解,就让李翊厌恶她吧,这样王妃的打算也要落空,她就不会再成为他的通房了。
她想出府,做什么都好,只要离开王府。
只是还要再等待一些时日。
王妃待她不薄,重来一世,她知道今年的腊月,诚王府将会遭受灭顶之灾,王妃便是死在这场灾难中,她想让王妃避开前世的命运。
她算了算日子,李翊不久便要回来了,必须得早做打算。
七日后,诚王练兵结束,携儿女归府。
连珠早早得了命令,在照壁处等候李翊。
作者有话要说:前期的世子是暴躁小狗,慢慢地被女主驯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