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里阁在铺楼的最上层,入口是一扇隐在拐角处的门,漆得和铺内的架子一样亮。

月生走进去,迎面是镂空的屏风,透过缝隙可以看到对面坐着一个身穿彩锦长衫的女人。

见他在屏风外停下脚步,里面的女子开口道:“是月生来了?快进来吧。”

月生有些意外,贺坊主的声音不似想象中那般严肃庄重,像是对待熟人般,熟络得甚至让人觉得有些……轻佻。

少年一愣,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好,只是当月生向一旁投去求助的眼神时,却见齐茗眉间轻蹙,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随后道:“别怕,坊主她一向如此。”

月生再看时,齐茗的脸色又已经恢复正常,好似方才只是自己看花了眼。

“是。”

少年应着,然后缓缓从外面走进去,才发现里头另有天地,地方宽敞得根本不似阁楼该有的格局,而方才说话的女人十分随意地坐在一张同样镂空雕刻的椅子上,看向他的眼神带着些许试探。

贺敏看上去不算年轻,应当是接近四十岁的年纪,皮肤略显风霜,微微晒出古铜色,但整个人气质却又十分风流雅致,是在人群中看了一眼便能记住的长相。

“坊主。”

月生跟着齐茗一起称呼:“见过坊主。”

贺敏应了一声后站起身子,走到他跟前:“你就是月生?”

女子试探的眼神更甚,几乎是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他。

月生不禁向后不着痕迹地小退一步:“是。”

“对了,听李荣说你是小坞村人,船舞只有你们那处人会跳,绣得当真是不错,那幅绣样已被我收藏起来了。”

“……谢谢坊主夸奖。”

“不必这么拘谨。”贺敏问,“有件事我比较好奇,你的绣技十分独特,是师从的什么人?”

月生:“我只是小时候跟着我爹爹学的,不过也只是学了些皮毛。”

“你爹爹?”贺敏有些意外,说起这三个字来意味深长。

少年听出她语气不对,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贺敏轻咳了一声:“没什么,只是你绣的那两幅图,让我想起一位故人,他惯用的针法同你如出一辙。”

当他嘴中吐出“故人”二字时,月生能明显察觉出一旁的齐茗身子一颤,不过他无暇再关注他,而是更好奇贺坊主口中的故人究竟是谁。

会是爹爹吗?

若真是如此,那他或许能通过贺坊主打探到爹爹的消息。

正当月生内心燃起希望时,贺坊主又说道:“啊,不过那位故人地位高贵,如今名号在济城可以称得上是家喻户晓,恐怕是我多想了。”

女人再看过来时,眼底那层试探的底色已经褪去,剩下的尽是欣赏:“那位故人正是因为刺绣才有今日的地位,月生,你小小年纪却已经有他五分风采,日后当真是前途无量的。”

月生被她说得都觉着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摆手:“我没那么厉害的。”

“到底厉害不厉害,不过十日就能见分晓。”贺敏说道,“三天后就是刺绣大会,我云织坊今年只能引荐一人,而我独独选了你……”

女人顿了顿,终于显露出一些生意人的精明来:“作为回报,我亦有一个条件。”

“……条件?”月生警惕起来。

“放宽心,我既然要引荐你就不会害你。”贺敏忽然笑了笑,一双眼睛犹如绽开的桃花,还伸手想揉揉月生的脑袋,只是悬在他头顶上方时还是停住了手,似乎在顾虑什么,“刺绣大会摘得前三甲之人有进济城织造司的机会,那自是你的造化。我的条件是,若是你没能进得了前三甲,就来我云织绣坊做绣郎。”

“……”月生无言,只歪了歪脑袋。

这……也算是条件?

他若得前三甲可入织造司,若比不过别人也能来绣坊做绣郎,这样看起来,对他都是好事。

贺敏当他是在犹豫,问道:“你可愿意?”

月生点头:“愿意。”

“呃……”贺敏没想到他居然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也不禁愣了一秒,随即笑开。

看来这个小月生还不明白自己的实力。

这样的绣技在刺绣大会上一亮相,必然会受到各大绣坊争相邀请,届时她再想请他来可得花上高价了,只是不如现在卖个人情,省了这大笔银子。

“那好,很好!”贺敏一拍手,“齐茗,你先带月生到宅子里安顿下,再准备一副新绣针给他用。”

“月生。”她转而又朝向少年,“三日后参加刺绣大会的绣郎就要进入天明苑,你趁这几日再熟悉熟悉这些绣针和大会上常用的丝线,届时我再叫齐茗为你讲解一下比赛的流程,一旦进入天明苑,外界便无法再和你联络,一切就都要靠你自己了。”

“是。”齐茗的身子躬了躬,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月生总觉得在贺坊主面前的他似乎和方才外面健谈亲切的齐茗判若两人,一副拘谨万分的模样,做什么都低眉顺目的。

他不由怀疑,或许这才是正常的下人和坊主相处的方式,那他与将军……

好似要更亲密些。

少年背上一紧,神已经不知走到了哪里,直到贺坊主又问道:“月生,可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啊……没有,谢谢贺坊主。”月生脸上一热,朝他鞠了一躬,便跟着齐茗走了出去。

刚出里阁的门,齐茗的身子直了直,脸上的表情舒展开,顿时又恢复了方才月生进门时看到的从容和亲和。

真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月生心中觉得奇怪,但没说出来,只唤了声:“齐茗哥哥……”

“嗯?”

“天明苑是什么地方?”

“刺绣大会上,入选的绣郎总共要花七天时间完成一幅刺绣,为了一视同仁,所有人都要住进天明苑,吃穿、丝线、布料皆由织造司提供,但因为每个人所用的针和针法都不尽相同,所以可以自己带绣针入苑,只不过进去之前都要打开包裹查看。”

月生点头,他本也没有准备那些东西,一并提供了也好。

“你的针法……当真是跟你爹爹学的?”齐茗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问。

月生也不解,为何他们都对他的针法如此在意。

“是真的。”他说道,“这针法……可是有什么问题?”

“不,不是有问题。”齐茗说,“织造司由方元方织造统管,司内设有官苑、织苑、绣苑共三苑,坊主方才所说的故人,正是如今分管绣苑的大绣官,绣法独树一帜,而你和他用的技法恰恰相同。月生,你爹爹,他叫什么名字?”

大绣官……

月生一愣:“柳月,我爹爹叫柳月。”

“哦……”齐茗感慨,“难怪你叫月生。那便不是了,那位大绣官随的妇姓吴,名有梦,是济城吴郡守的正夫。”

月生心里想,他其实以前也不叫月生,是来小坞村后才改的名,当时那个被他称作母亲的人不假思索地指着他,眼神蔑视。

“既然你是柳月生的,就叫月生吧。”

那语气冷漠和随意到像是在打发爹爹的一件随身物品。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月生从没听说过吴有梦这个名字。

或许只是恰好与他学了同样的绣技罢了。

毕竟若爹爹真改嫁给了郡守,又是制造司的大绣官,怎么会任由他留在那处而不来接他呢。

不可能的。

月生轻轻地晃了晃脑袋,将这个奇怪的念头从脑海中抹去。

这光景里,齐茗已经到了门口,他向外看了看,对少年招手道:“月生,马车到了,我带你去贺宅。

月生走上前,但想起贺坊主方才那轻佻的模样,不觉有些忐忑。

贺坊主和将军不一样,在将军身边时他从不感到危险,甚至每回他主动想与将军亲近时都始终觉得二人之间好像横着一座冰冷的墙壁。

将军明明待他很好,却又克制疏离。

齐茗似乎察觉了他的顾虑,安抚道:“我领你去,你莫要担心,我在外是云织绣铺的掌柜,在内是贺宅的管事,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尽管和我说。”

“齐茗哥哥还是管事?”月生吃惊,男子做铺子掌柜就已经相当了不起了,没想到竟还做坊主宅院的管事。

自他出生以来,均是以女子为尊,男子身份低微,还从没见过谁身居如此重要的位置。

“是。”齐茗说起这个字,眼里是难抑的自豪。

“那贺坊主一定很看重齐茗哥哥。”月生有些羡慕,他不识字,跟着将军也只能替她扫扫院子,做些最简单的杂事。

可谁知当他问出这句话时,齐茗原本神采奕奕的表情却一下子变得僵硬,他扶着月生走上马车,小声喃喃:“或许吧。”

饶是月生再迟钝也听出了他的语气不太对劲,他掀开帘子走到马车里安静坐下,没再说旁的,齐茗也跟着沉默不语。

一路无言,月生闷着脑袋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不由懊悔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入v啦!到时候会先更新一万字压压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