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死死盯着沈黎明离去的背影,眼底里早没了任何希冀。
而就在这一望到头的视线之中,他突然看到了一个跌跌撞撞朝这边走来的身影,和沈黎明迎面遇上。
“爹爹……”他呢喃,突然又开始害怕起来。
爹爹有了身孕,若是看到他这副模样,他怎么能受得了。
少年缩着身子往亭柱后面躲过去,将脸深深埋起来,但他无论走到哪里,周围人的视线都如芒在背,他无处可躲。
沈黎明见王氏来了,顿时也有些慌:“不是叫你好好在家里待着吗!乱跑什么!”
王氏脸色苍白得不像话:“我听他们说秋儿出事了,我来看看他,他人呢?”
沈黎明闭口不言,王氏则顺着众人的方向朝亭子那边望过去,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灰头土脸的沈秋。
“秋……秋儿?”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连走过去的步伐都开始犹豫,声音颤抖个不停。
“秋儿……是你吗?”
等他来到少年身边,真正捧起他的脸时,才突然惨叫起来:“秋儿!你怎么变成这模样了!谁欺负你了?啊?你同爹爹说,同娘说,你娘定会给你做主,爹爹非扒了她的皮不可,我的秋儿……”
须臾之间,王氏与沈秋哭作一团,沈黎明只好折返回来,拉开二人:“你有身孕在,莫要太伤心了,此事让我来处理,你回家等着便是。”
王氏:“你这叫我如何放心得下啊!”
沈黎明:“你在这儿又能帮得了什么!到底是什么人就能生出什么种来,秋儿也是随了你,尽是给我添乱子!”
“你!你……”王氏听了这番话,顿时气血攻上了心,他头一阵发晕,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后踉跄了好几步,“哎哟……”
沈黎明:“又怎么了?”
“当家的,不好了 ,我肚子疼……好疼……”王氏一手捂住自己的腹部,一手搭在额头上,冷汗顺着手腕直往下滴。
沈黎明闻言:“这招你对将军管用,对我可不管用。”
“不……是真的……当家的……好疼……”王氏从轻声诉说转为痛苦地呻.吟,“救……她……孩子……”
他一把抓住沈黎明的手,后背朝后倒在她身上,沈秋朝王氏身下一看,只见他的裤腿处已经染上了一大片血迹,并且裤管里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冒血,在地上流成一摊,渗进泥里变成暗红色。
“娘……血……爹爹流血了……好多血……”少年瞪大眼睛,恐惧到了极点。
沈黎明也发现王氏是当真不对劲了,众人慌张赶上来把他扶着。
一名上了年纪的男子比旁人多些经验,他高声叫道:“快点去叫吉云过来瞧瞧,看这模样好像是要滑胎了。”
“滑胎……”沈秋跌坐在地上,眼珠好似溶在了眼白里,成了浑浊的一片。
场面越来越乱,周围人也越来越嘈杂,他好似也看不见、听不见了,他只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想苦笑。
少年扯了扯嘴角,露出无比难看的笑。
爹爹腹中的孩子没了,便是他害的……
沈秋看着地上刺眼无比的鲜红发了会儿呆,然后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白净的五指插入脏兮兮地地里,挖出带血的泥往王氏腿上抹去。
“不能出来……乖孩子……要回去……快回去……”
“回去……”
一日过去,沈黎明家传来消息。
小坞村里唯一会医术的赤脚大夫吉云来看过,王氏的胎没保住。
沈秋也疯了。
如今的他见人就笑,笑得痴傻,一会儿又嚎啕大哭,但只要有人说了“将军”二字,便会浑身打起摆子,跪在地上砰砰磕头,额头上也总是鲜血淋漓的。
一月有余后,沈黎明主动让出了村长的位子,一家人坐着莫将军的马车出了村。
据说是莫将军念在沈黎明曾为自己置办过宅院,也为她们一家在邻城的一个小村里重新安了家,从此小坞村里便再没了沈家的消息。
三月到时,已是盛春。
这场闹剧过去已有两个月,大家也都默契不再提起,小坞村好似又回到了从前一般,每日恬静又不失烟火气。
月生自那一夜起,在面对莫云时也变得拘束和谨慎起来,除了叫她吃饭和替她收拾屋子,再不会多说一句。
今日天黑后莫云从外面回来,月生惯例站在院门外等着她。
女子下了马车,卸了绿蚁和红泥的马套和马鞍,月生默不吭声地替她接着,莫云牵了马准备往院子里走,他便也跟着。
莫云转头看向门口的那片菜地。
马草破壳长得十分快,才一两个月过去,那里已经绿油油一片,每根牧草细长的叶片都很壮实,显然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的。
她开口:“月生。”
“将军。”身后的少年小声应。
“沈秋疯了,他们一家也都已经离开村子。”
月生有些意外地顿住脚步,他不明白将军为何会对他说起这个。
“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莫云索性转过身,看向比她矮了一个头的少年。
“我……听说了,文成告诉我的。”月生说道。
莫云捕捉着少年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居然有些不合乎他这个年纪的淡然。
她原本以为能从他脸上看出庆幸,看出劫后余生,哪怕是看出一丝丝幸灾乐祸,可是这些都没有。
少年再听到沈秋的噩耗时,好似只是听到了一名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的事迹一般镇定,手上还在整理着马鞍两边作为装饰的串珠。
那些珠串因为路上颠簸缠绕在一起,打上了好几个死结,月生耐心地抓住其中一缕,顺着其中的线引一点点往外抽,眼底也没藏着任何情绪。
莫云就在一边看着他整理,直到他把所有缠在一起的珠串都理顺,然后规规矩矩放在角落。
回来时,他的手里多了一把牧草,少年踮起脚跟递到绿蚁和红泥跟前,它们便凑在他的手边吃了个干净。
怪不得自从这马草长出来后,莫云就觉得这两个家伙莫名同月生愈发亲切,有时候甚至只是看见月生等在门口,它们就会表现得十分兴奋。
月生做完这一切,拍了拍手上的露水,抬头看向莫云:“将军……”
莫云与他对视,似也在等他开口。
少年迎着这眼神,觉得自己的嘴唇仿佛被黏住一般怎么也张不开。他闷下脑袋,微微发黄的头发在头顶露出一个漩,看上去比以往还要乖巧。
莫云等在原地,没有出声催促他,两人就这样静静对峙着。
良久,久到莫云都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叹了口气,压抑住内心隐隐生出的些许失望,手扶住他的双臂:”月生,抬头。”
可这一次,少年没听她的话,而是不由将脑袋埋得更低。
“抬头。”莫云又重复了一遍,换上了命令的语气。
月生身子猛地一颤,恍然抬起头来,却换得莫云一愣。只见他巴掌大的脸上早已经布满泪痕,却仍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月生,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她冷冷道。
“记……得。”月生哽咽着说,“要……相信将军。”
亏他还记得。
莫云直视着他的眼睛,少年眼底一片晦暗,颇有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那你可做到了?”
“……”
月生瞪大双眼,滚烫的眼泪又顺着的眼尾落下。
是啊,他……没做到。
他怎么能瞒着将军。
他该告诉将军的,就算将军不要他,他也该甘之如饴。
少年无言而立,一双手捏了又放,放了又捏,但终究还是选择了开口,嘴角不住轻颤:“将军,沈秋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他一字一顿说出来,脸色一片惨白。
月生难以想象,自己这样的人,将军如何再留下他,任凭他人在背后诟病。
“哪些?”终于等到他愿意自己说出来,莫云面色一宽,缓和了语气问道。
“我……嫁过人。”月生说起这句话,身子仍旧有些不稳,他强压住内心的不适继续道,“只是还没入洞房时那人就没了,我……”
少年思忖了片刻,还是加上了后面那句话。
不知为何,月生就是想让将军知道他仍是清白的,而并非如沈秋所说那般不堪。
莫云抬头,像从前一样压在他头顶:“你可是自愿嫁的?”
月生摇头:“母亲收了她们的钱,把我送进了那间房子。”
女子的指尖在他后脑轻点,自然也感受到他身子的轻颤,心中顿时明了。
亲口说出这些事,应当就和自己撕裂身上的旧伤一般难受吧。
“莫要再说了。”莫云打断他。
少年怔愣着看向女子,泪痕依旧。
将军可是嫌他说母亲的坏话?
“不愿提起的事便无需再提。”莫云道,“本将军看人从不看过去,只认当下。”
“月生是什么样的人,用我这双眼便能看见,又何曾需要假借他人之口。”
女子在他头顶揉了揉,修长的手指穿梭在少年饱满的发缝之间:“不过为了奖励你坦诚相待。”
说着她从腰间取下牛皮军囊,从里面拿出一盒精致的丝线。
“绣完那幅船舞图,去济城参加刺绣大会吧。”
月生闻言一愣,有些不敢置信。
自己认为最肮脏不愿提及的过往在她这里却仿佛是过眼云烟,手一挥便散了,甚至还不如这未曾绣完的船舞图重要。
将军她……当真不在意。
女子的眼神和表情不会作假,月生就这样愣愣看着,甚至忘了呼吸。
“怎么,不想去?”莫云的疑问将月生再次拉回来,他看向女子手里的绣样。
这幅图如今即将成为他走出小坞村的媒介。
而济城对于少年来说,不仅意味着去往村子之外,亦是儿时的故乡,更是爹爹的去处。
原本月生打算等自己攒够了银子再计划,但若是能得人引荐,那便可以提前去找爹爹。
一想到这里,少年就不禁捏紧手,手心微微沁出汗来。
“想。”
月生郑重点头。
莫云见状将那日收到尚未完成的船舞图并着丝线交给他,只是这绣样被长时间保存在行军囊中,已有些皱巴巴的,还好走线不散,只需要稍加整理。
“收好。”
“是。”
见他接下,莫云转身离开,月生看着女子的背影,总觉得胸口一片温热,仿佛有什么东西塞进去,填得鼓鼓囊囊。
他早该相信他的将军。
世间最好的将军。
入夜,月生回到自己屋子里,小心翼翼将它平放在桌上,又找了重物压住四角。
等到第二天一睡醒时,第一件事就是起来查看桌上那张船舞图。
经过一夜,四角都已经被压得十分平整。
原本过了这么久,他以为自己脑海中的船舞场景定是已经模糊不清,却不想刚拿起那张布样,当时的记忆又如潮水一般涌来,历历在目,好似刚刚才发生一般清晰。
他忍不住拿起一旁的针线开始填起色来,渐渐地,灵动的红绸之下有了众人挥舞鼓锤和船桨的身影,船行水上,连惊起的涟漪都栩栩如生。
良久,少年终于停下手,眨了眨许久不动过于酸涩的眼睛。
虽只是巴掌大一块,要绣完也已经逼近黄昏,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他正准备去厨房里拿只馒头吃,就听见外头响起了马车的车辙声。
将军今日回来得好早。
他小跑着出了门,却见莫云的马车后面还跟着一个人。
等靠近些,月生才认出了是李荣。
“将军。”月生朝莫云道,转而又朝向李荣,“姑姑。”
李荣朝他一笑,竟比往日要熟络许多:“月生啊,我听他们说了你的事,也知在长亭那回是我错怪了你,如今先向你陪个不是,还希望你别往心里去。”
月生也知她并非是故意害自己,摇了摇头:“姑姑客气了。”
李荣:“那张白兰图既是你绣的,那贺坊主想见之人便是你了,听将军说你亦有去参加刺绣大会的意思,我便来找你确认一下,可否需要我去引荐。”
月生听了这话,第一时间便是看向莫云。
女子看向他的眼神似有风掠过幽潭,好似能安抚人心,少年一下子坚定起来,将方才绣好的船舞图交到李荣手里:“那便劳烦姑姑。”
李荣接过,看到第一眼时也不免为之一振。
她往来济城和小坞村之间做生意这么久,好的绣样也不是没见过,但这一张却仍旧叫她觉得惊艳,或许从前受限于针线匮乏,所以他选择绣了那株白兰,虽秀气有余却大气不足,但如今观这船舞,才能真正看出他把握整个场面的灵气。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月生,再拱手时动作已带上了些许严肃和恭敬的意味。
“我这就去办。”
作者有话要说:李荣:苟富贵,勿相忘哈哈
沈秋下线,月生的人生也要开启新篇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