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坐在地上的沈秋看到这一幕,眼中又是一片惨淡,口中不禁逸出一声哽咽:“为什么?”
“为什么我不行……”
少年特地染了丹蔻的手指似乎要扣进地面,指尖白得如纸。
明明他已经放下姿态,甚至甘愿像月生一样做她的陪床,哪怕被人笑话,只求做她将军的人,她能带自己离开这小山村,不在此处荒凉一生。
他只是想去外面,看看天下繁华。
他这样的人,怎么甘心一辈子留在这偏远的地方如蝼蚁一般活着。
而他自己从来都是小坞村最受人喜欢的男子,还未及笄时,来他家提亲的人就络绎不绝,他又何时像今日这般输得这么惨过。
当着众人的面刺绣输给他便也就罢了,他自己一向最引以为傲的容貌如今却也被莫云狠狠踩在脚下,几番羞辱。
他怎么会输给月生?
输给一个寡夫。
他不允许,绝不会允许。
沈秋再次抬头:“将军……我不求名分,什么都不求,只要你留下我……好吗?”
莫云与她对视,神色漠然:“穿上衣服,滚出去。”
少年听着她的话,匍匐着越靠越近,莲藕一般的手臂抱住女子的脚:“将军……求你……”
即使是如此状态之下,他的身形依旧流畅,四肢以一种勾.人撩.拨的姿态舒展着,好似在向女子求.欢一般声音细软。
月生被女子护在身前,听到仍是不由身体轻颤,从前的他何曾不是如此,竟妄想用此等卑微之姿奢求将军垂怜。
他的将军……不容任何人亵渎。
月生低着头,余光恰好能瞥见床边露出来的衣角。
他兀自蹲下去,将沈秋藏在床底的衣裳扯住来,回头走向女子,盖在他脚边的少年身上,开口道:“沈秋,你快走吧,将军不会留下你的。”
寒凉似铁的地面和暖和的兔毛衣裳将沈秋包围,他一个瑟缩,恨恨看向月生。
可这个一无所有的少年眼里没有对他的憎恨和妒忌,居然还夹杂着一丝怜悯。
他……觉得自己可怜?
他有什么资格?
沈秋只觉浑身发冷,冷到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
“将军……您怎么能要月生做您的陪床呢……他可不像我这般清清白白……他啊……他嫁过人了,嫁给一个病秧子……后来病秧子死了……他就成了寡夫……”
“哈哈,一个小寡夫……”
“他应当从来没和您说过吧……”
“那么脏的人,不知将军与他夜夜欢.愉时可想作呕……”
沈秋心渐渐冷下来,他改跪变坐,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膝盖,再有一下没一下地往身上套着兔毛小袄。
白色的一圈软毛遮盖住少年的下半张脸,他垂着眼看向地面,似回忆往事一般呢喃着,只是从嘴里出来的词却一个比一个难听。
站在莫云旁的月生闻言一震,瞪大的双眼直勾勾看向前方,却瞬间失了焦。
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幕幕如走马灯一般从眼前飞速闪过,少年咬紧了下唇。
这些日子他下唇的干裂和旧伤已经养好,本已看不出什么痕迹,可现在因为太过用力,再次破溃,殷红的血珠染上牙齿的边缘。
月生承认,自己是存了些私心的。
将军从没过问过他的过去,他便也从没提起过。
那段晦暗无天日的浑噩之日,他的确想深深埋葬起来,成为心底里永远的秘密。
月生以为日后只要好好跟着将军,他便不会再有机会揭开这一道伤疤。
可他似乎忘了,存在过的事便如纸中之火,是无论如何也包不住的,总有一天会被人戳穿,从小小的一点火星燃成一片大火,再将他们之间原本就脆弱不堪的连系烧成灰烬。
是啊,他……嫁过人了。
所以怎么敢躲进将军的怀里偷偷心动,怎么敢在将军的手触到他时偷偷脸红。
他怎么敢对将军起了那种心思。
他何曾配得上。
这一切让人满足的小心思公诸于众,曝露在人前之时,他仿佛就是那阴暗角落里苟且偷生的老鼠,肮脏而又贪婪。
少年的呼吸几近停滞,他用尽全力扩张着自己的胸腔,想要让周围冰冷的空气顺着鼻腔钻进来,可他越用力,窒息的感觉就越强烈,到最后心脏开始一抽一抽地痛。
渐渐地,他的四肢开始麻木,骨头支撑不起这过于沉重的皮囊,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下坠落、瘫倒下去。
而就在倒下的前一秒,背后突然伸过来一双手,托住了他的后背。
熟悉的薄茧稍许厚重,与寒夜格格不入的温度烫得他骤然湿润了眼眶。
“将军……”月生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发紧,只能做出口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莫云:“月生不是陪床。”
女子吐出六个字,速度不快不慢,却字字珠玑。
月生也从没听过女子这般语气,气温骤然冷了,风从大开的窗和门中灌涌起来,吹起她的衣摆,屋内顿时寒气缭绕。
他的眼泪一下子就顺着脸颊滚落。
沈秋茫然抬头,却在见到女子的脸时露出了惊恐。
她……好像真的生气了。
只见将军高高在上俯视着自己,紧抿的唇如利剑,眉眼之间凝着重重的煞气,好似真成了那地狱来的修罗恶刹,要找自己索命来了。
强大的压迫感叫他甚至后背都无法保持直立,他微微伏低身子,小口喘着粗气,只是那双眼紧紧跟随着女子的动作,生怕一个不注意便要被生吞活剥。
莫云走到墙边,取下挂着的随军皮囊,从里面拿出了一根半长的玄铁丝,将沈秋的手臂反背在身后,十指反扣,然后绕上铁丝,捆上了数圈。
天一亮,衣衫不整的少年被扔在了长亭外,玄铁丝的另一头拴在通红的亭柱上,勒出许多道木痕。
显然,他尝试过挣扎了许多次,却没有办法挣脱这看似极细的铁丝。
最后少年许是放弃了,双眼无神,魂不守舍地跪在了地上,肩膀也颓然耷拉下来。
经过之人认出是沈秋之后,连忙去叫沈黎明和王氏,围观的也越聚越多。
不出片刻,人群中便有了流言。
据说是沈秋昨夜想爬上莫将军的床,谁知将军不要他,便将他绑了丢在此处。
“啊……竟会有这种事。”
原本与沈秋走得近的几个少年连忙往人后躲了躲:“沈秋……他不是从前都看不起月生做那种事吗?原来是他自己也想……咳。”对于他们这种年纪来说,男女之事犹如糟污,他说不出口,便用轻咳来掩饰。
“说起这个,上次刺绣时,他也绣不出船舞图,你们说……那幅白兰绣样不会当真是月生的吧?”
周围几个少年点点头:“我也早就想说了,原来你们也都这么想。”
“没想到沈秋平日里装作那副清高的模样,背地里却做这种勾当。”
“咱们日后可不能再信他了。”
“也莫要再理他。”
“……”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像从前对待月生一般对着被围在中央的少年指指点点,远近之处不时传来小声吸气和惊呼之声,上了年纪的人口中粗鄙之词更是此起彼伏。
春日的太阳晒多了也会觉得热。
可沈秋觉得真正刺入他体内,再将他伤得体无完肤的是众人形形色色的眼神。
极尽嘲笑、讥讽、幸灾乐祸。
可他如今正在承受的一切,恰恰就是月生曾承受过的。
沈秋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将军的用意,她是要让他自作自受,将从前他带给月生的痛苦再百倍千倍地还给他自己。
将军她……还真是宠月生啊。
少年一声苦笑,不知在笑什么,亦或只是在笑自己。
又过了一会儿,沈黎明一个人到了。
从旁人口中听了这处的情况,再加上昨夜沈秋一夜未归,她也猜出情况恐怕不妙,便叫王氏待在家中,没允许他跟着出来。
“秋儿!”
她老远就认出了跪坐在地上的身影,急得大叫一声:“秋儿!你在做什么傻事!”
她跑过来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用力地拍打着沈秋身上的泥点,可许是跪了太久,这些斑驳的痕迹怎么也去不掉,就好像牢牢焊在了少年身上一般。
“娘……”沈秋见到可以依靠之人,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娘……救救我……”
他的手又开始挣扎,但说来也奇怪,这被玄铁丝所缚之人,挣扎得越厉害,箍得就会越紧,最后在他的手腕处割出了许多伤痕。
沈秋从小娇生惯养,沈黎明哪里让他受过这种苦,她连忙找到绑着的绳结,但怎么也找不到打开的办法,最后只好扯住这铁丝用力往两边拽,谁成想这铁与寻常人家所用根本不同,拽着纹丝不动,她转向众人,漫无目的地大声吼道:“谁有剪子!啊?快点去把剪子拿给我!”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动手,只有几个平日里比较老实的答应:“哎,我去取,我这就去取。”
片刻后那人将剪子递给沈黎明,沈黎明铆足了劲用力抓握下去,只听一声尖锐的金属破擦声后,她手里的剪子一分为二,刀口也豁成了波浪状。
大家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来要想给沈秋解绑,只能找玄铁丝的主人莫将军。
沈黎明认命了似的手一松,坏了的剪子应声落地。
“你们看着他,我去找将军。”
沈秋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两个字时,瞳孔不由因为紧张而缩成一团,就好像是真见到了恶鬼罗刹一般,整个身子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不要……不要……娘!不要……”
“不找将军你叫娘如何做?难道你要一直待在这里出丑,丢了我这张老脸吗!”
“哈……哈哈……”沈秋突然反惧而笑,笑得眼泪直流,“将军……去……娘……你去……你去吧……”
沈黎明察觉到少年似乎有些不正常,但时间紧迫,她也顾不上许多,转头便朝将军院子的方向奔过去,在人群中硬生生开出一条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