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铁做的长.枪搭在女子肩侧,一如她的语气般随意。但不知为何沈黎明却听得心惊,连忙将绣样小心翼翼交给她。
“将军,实在抱歉,今日让您见笑了。”沈黎明陪着笑,让众人陆陆续续散了。
沈秋被她唤过来,脸上仍旧是没有一点血色。
“将军,我失礼了……”沈秋淡白色的唇才吐出几个字,却已经带上了哭腔,“等我手上伤好,我定要重新绣一幅船舞图送给将军的。”
莫云意味深长地朝他看了一眼,不置可否,只是径直与沈黎明道了别,转而看向月生时却叹了口气。
她似乎为了一个小乞丐而忘了自己来百人宴的初衷。
长亭尽头,各个路口,皆是村里人离去的背影,哪里能分辨出是不是自己记忆中少席玉的模样。
这恐怕是这些年里,她犯的最大失误。
女子握住枪柄,在空中虚晃出几道长风,然后把厌魂枪背在身后,朝红泥走过去。
今早京中传来密信,所以耽搁了些时辰,她便将马车和绿蚁留下,独自骑着红泥回来。
月生亦步亦趋地跟在莫云身后,甚至连脚步声都小到听不见。
女子翻身上马,高挑的身子遮住落日的余晖,反而让少年的脸愈发灰暗。
“上来。”
莫云突然开口,随后微倾身,朝他伸出手。
修长而略有薄茧的手穿破两人间阴暗的缝隙,被照成几近透明的亮色。
月生没有犹豫,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下一瞬间,女子的手指收紧将他的手牢牢握在掌心里,再稍许带了些力,便让他整个人悬空离地,一跃跨坐在她身前。
月生是第一次坐在马背上,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马儿那么高。
他有些紧张,本能扯住红泥脖子上的鬃毛,惹得它烦躁地昂着头重重吐了口气。
莫云:“放松。”
话音落下后,不知是不是月生的错觉,他感受到女子的身体好像向前离得更近了些,自己的后背好似靠住一堵坚实的墙,顿时让内心的不安全和空虚感被填满。
少年缓缓放开紧绷的手指,任由自己的身体放软,和她之间密不透风。
他们真的贴得好紧。
甚至隔着衣料也能描摹出她的身体轮廓,以及柔软的狐毛被压弯的形状。
紧接着莫云的双手从后面穿过他的两边侧腰,抓住缰绳的同时扣紧他的腰腹。
“驾!”
女子轻而短促地下达了指令,红泥立时仰天嘶鸣一声后收起戾气,扬起马蹄便向前奔去。
随着马蹄抬起又落下,女子的气息不断萦绕在耳后,两人的身体也跟着轻微碰撞。
因为莫云扣着他,所以月生并不觉得颠簸,可初春白天虽暖和,夜间的风却料峭,绝对的速度之下,凌厉的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和眼睛,和背后的温热恰好相反。
这是将军的温度。
将军用实实在在的,不容质疑的肉.身包裹着他,让他的欺骗和遮掩无处遁形。
月生忽然意识到,他的将军那么聪明,怎么可能猜不到真相。
他根本不知道回到小院后该如何面对将军。
寒风吹湿了少年的眼眶,他泣不成声,只能怔愣地看着前方,看着飞速变换的景色,希望回家的路可以长一点,再慢一点。
“吁——”
莫云拉紧缰绳,红泥的马蹄戛然而止,熟悉的院门映入眼帘。
她扶住马鞍先下了马,又两手握住月生的腰将他从马背上放下,然后独自走进了院内。
这也是第一次,月生一个人被丢在门口。
少年擦了擦眼角没干的水汽,愣在原地有一刻之久,最后还是深吸一口气,走向莫云的屋子。
“吱呀——”
他推开门,看见将军正端坐在桌旁,左手执枪,右手拿着今日收到的白兰绣样仔仔细细地擦着枪杆。
女子下巴微收,目光始终落在厌魂枪上,眼神晦暗不明,好似连月生进来都不曾察觉似的,并没有丝毫抬头的迹象,而是反反复复地重复着擦拭的动作。
月生在门口站了许久,莫云也擦拭了许久。
谁都没有开口。
下一秒,少年的脑海中却嗡的一声响,后背僵得笔直,浑身犹如钟震一般开始战栗。
进门之前他想象过很多画面。
或许将军会骂他,打他,会唾弃他,可他独独没想到将军会这样无视自己,一言不发。
这种毫不在意和无视比马背上的寒风还要冷,从他皮肤的孔隙之中钻入,刺入骨头,犹如附骨之疽,让疼痛从心脏之处往外蔓延。
将军这是不要他了吗?
少年的眼眶忽然红了。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上半身垂下去,任凭些许散乱的头发遮住两侧的脸。
“将军……”
“我知错了……”
他几乎是哽咽着出口,可莫云依旧没说话。
僵持片刻后,少年突然动了动已经磕破的小腿,用膝盖在地上走过去几步,来到莫云跟前。
他本就比她矮上许多,如今跪在地上,只到她的腿那么高。
少年尽量让自己的身子贴近莫云,仿佛是只要这么做,就能让二人之间的连系和牵绊流逝得缓慢些。
但没来由的,他的心还是越来越冷,也觉得将军离自己越来越远。
到最后,月生被即将失去的恐慌淹没,他再顾不上别的,将整个人都贴紧在莫云的腿边,侧脸枕在她的腿上,宛如攀附着大树生长的藤花,只有打开身体尽可能地互相触碰,才能从这唯一的热源中汲取养分。
“将军,我真的知错了……”
少年开始学着像别人一样撒娇,企图用抛弃自尊的方式来得到女子的垂怜,他边说还边用脑袋在莫云腿上蹭了蹭。
“簌——”
就在这时,空气中传来一道凌厉的破风声。
莫云收起身子,月生脸下一下失了支撑,整个人几乎要直直下去,但这一瞬间,他的下巴忽然抵到了一件硬.物。
女子不知何时已与他离得很远,一双幽深的眼高高在上俯视着他,手中所执的长.枪枪.尖正抵在他下巴处,与他的喉咙不足一寸之距。
“若是在军营,你现在已死在我这枪下了。”
莫云开口,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冰冷。
出生武将世家之人,无论家规还是军规均视弄虚作假、欺瞒隐匿为死穴,犯则死罪。
她眼里容不得沙子。
少年近些日子以来下巴上好不容易养出的些许软肉被坚硬的玄铁压得生疼,眼眶一下子复又湿润,怔愣着看向女子。
“他什么时候来找的你?”
女子凌人的气势巨石般镇得人喘不过气来,月生甚至觉得自己的嘴在不受控制地开合:“年前,年后,都来过。”
“两次。”
月生听得明白,将军是在责怪自己明明有两次机会,却都选择了隐瞒。
他的眼睛烫得吓人,酸涩忍不住眨了几下,最终还是盛不下那么多眼泪,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泪珠一下子从脸颊滚落。
“为何要帮他骗我?”
月生呆滞在原地,呢喃着道:“因为衣裳。”
“衣裳?”莫云皱眉,“什么衣裳?”
“爹爹的衣裳……我若不帮他……他就要毁了衣裳……”
“你是说,沈秋拿你爹爹的衣裳威胁你。”
少年说出来后,就像是憋着的一口气突然放松,整个人如同绷断的弦一般瘫软在地上。
“是……”
“你爹爹呢?”
莫云记得今日百人宴只见到了他母亲和弟弟,不曾看见有男子的身影。
“他……改嫁了,去了济城,只留下这件衣裳……”
女子看着面前的少年断断续续说着不连贯的话,惨淡瘦削的脸上爬满了泪痕,犹如幼兽一般蜷缩在角落。
她叹了口气,收直长.枪重重点在地上。
“月生,在军中,为我部下者,本将军必信之,而你作为我的部下……”女子顿了顿,拢起身上的狐裘。
“也该相信你的将军。”
语罢,莫云背起长.枪推门而出,脚步急促而凛冽。
不出片刻,月生便听见外头响起马儿的嘶鸣和疾奔的马蹄声。
女子扬长而去,不知去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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