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莫云总觉得月生有些奇怪。
原先都习惯送她出门,这几天不见了人影,每晚本该早早等在院门口,如今也都是停了马车才见他闷着脑袋出来。
就好像在躲着她似的。
只是近来她军中有事,来不及深究,也就随他去了。
暮去朝来,三日已过,除夕很快便至。
月生已经早早将小院里里外外全都扫干净,就等着这一天到来,厨房里糕点、花生、糖,存了许多年货。
特别是昨日将军带回来两串红灯笼,挂在院门口,老远看着就喜庆得很。
卯时,月生破天荒重又送将军出门,只是没想到莫云临走时对他说:“今日我会晚些回来,或许不回来,你早些睡。”
“不……回来?”
月生说不出话,他满心期待了那么久,却不成想将军会不和他一起过年。
难道是这几天他表现得太过反常让将军讨厌了吗?
他只是……觉得那副模样太丢人了。
见他呆愣愣看着自己,莫云又问:“记住了吗?”
“记住了。”少年抬起头,脸上的笑却很惨淡。
莫云走后,月生像是一下子泄了气,坐在门槛上半天打不起精神。
将军如果不回来,那她要去哪儿?
除夕夜该吃年夜饭的,这么重要的日子,她却不回家。
家啊……月生忽然有些恍惚,他这才意识到小坞村并不算将军的家。
将军的家在京城里。
只是这些天将军日日回来,给了他这种短暂的错觉。
想到这里,月生手扶着下巴叹了口气。
他无端想起了那日沈秋说的话。
将军终有一天会离开,回到那个灯火繁华的地方,而他却会和这小坞村一样,被丢弃在名不见经传的昏暗角落,再无人问津。
不知道那时候他可有找到爹爹。
当年爹爹临走时说过的,只等安顿好便会来接他。
爹爹……是不是把他忘了?
月生呆呆看着院外那片至今还空荡荡的菜地,时间不知流逝多久,直到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觉得身体都麻木了,才想到要起身。
少年看了看日头,已经过了晌午,他走进厨房,随便找了些东西填了肚子,又望了望那备了几天的食材发了会儿呆。
将军只说或许不回来。
所以……或许回来呢?
月生还是炒了几个菜,在将军屋子里整整齐齐摆好桌子,忙完天也黑得差不多了。
他静静地等,偶尔穿堂而过的风将味道送进他的鼻间,好似在撩拨那那丝隐藏起来的期待,却没想戌时一到,外面突然嘈杂了起来。
“噼里啪啦!”
是村长放炮的声音。
小坞村里不是每家每户都能买得起炮仗,久而久之,众人就养成了过年夜一起去长亭放炮的习惯,当然炮仗主要还是沈黎明买得多,众人也只是去凑个热闹。
这个热闹自然是不属于月生的,他只能到院门处坐着听。
“噼里啪啦。”
最响亮的这个是圆筒装的大炮仗。
接着一直能有十八响的是长鞭炮。
月生从前见过,没有刻意记,但印象却很深刻,因为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和爹爹在一起的回忆。
很快,月华高悬,快要到子夜了。
年夜饭年夜饭,过年前夜吃的才叫年夜饭。
将军再不回来,这饭便没人吃了。
月生最后又沿着那条小路看了一眼,光秃秃的泥土两边是胡乱生长的杂草,在黑暗里显得张牙舞爪,哪里有人回来的影子。
他叹了口气,终于转过身,只觉得连门上挂的红灯笼都黯然失色。
月生推门进了莫云的屋子,点了烛灯,照得这桌上的菜带上些许暖光。
光虽是暖,菜却冷得透透的。
少年坐下,将碗筷如常摆好,给自己的那一碗里盛了饭,静静地拿起筷子吃起来。
“噼里啪啦!”
外头的鞭炮声愈演愈烈,按照以往惯例,一直到初一早上都不会停。
可这充斥耳朵的喧嚣对月生来说反而成了诱生酸涩的种子,扎根在她心里,慢慢生根、发芽,又尖又细的根条向外蔓延,刺挠得他忽然后背和眼睛都发酸。
他揉了揉眼睛,却发现丝毫不起作用,反而愈发酸胀,最后竟渐渐有了湿意。
“啪嗒。”
一滴眼泪落在了碗里。
他没注意,和米饭一起送进嘴里,咸得人难过,眼泪就再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往下掉,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为什么……他一直都是一个人,也从没哭过,为什么这次就忍不住。
他明明……很坚强的。
月生机械地塞着饭菜,直到最后撑得实在吃不下了,才自己默默收拾了剩下的,洗好碗抬头再一看,子时恰好已中至。
正月初一了。
他又大了一岁。
和往年一样,仍是他自己一个人见证。
月生无意识地咬住下唇,走回自己屋内,取出那套仔细叠好的新衣裳。
蓝白配色还是那么纯粹干净,摸起来和想象一样软和暖,他却恍然觉得没那么欢快。
少年慢吞吞给自己换上新衣裳,穿上新鞋准备守岁,一阵寒风从窗户处漏进来,吹得脸上一凉。
他过去打算关窗,走到窗边才发现外头又下雪了。
绵延细碎的雪从天而降,落在地里、落在屋前,积上了薄薄一层。
瑞雪兆丰年。
这恐怕是他在这个无聊的夜里唯一的慰藉。
月生想了想,还是推门走了出去,新鞋子踩在地上,印出几道小小的印记。
这衣裳比他想象得更保暖,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头一次觉得站在雪里一点都不冷。
他尝试着像小时候一样伸出手,掌心朝上,等了几片雪花,六角的规则形状比世间工匠刻画得都要整齐,他兴奋地转过身,才发现身后无人可以分享。
将军她不会回来了。
月生终于告诉自己。
被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一丝丝期待终于如这被掌心温度融化的雪花一般消散殆尽。
他忽然觉得这雪也变得索然无味。
少年方还亮着的眼顷刻黯淡下去,垂下脑袋,步履拖沓地朝屋内走去。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了不属于黑夜的声音。
风吹,杂草丛动。
是夹杂在雪花落下的嘎吱作响里不容忽视的声音。
月生猛地回头,两只眼睛死死盯着院门外的小路,虽然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但他就是莫名笃定,那里有他所期待的东西,呼之欲出。
“哒哒。”
“哒哒。”
蓦地,马蹄声迎着新春的初雪缓缓而归。
宽大的车身披上一片纯白,车前的纸灯笼依旧暖光摇曳,小小一点,却仿佛能燃遍整个黑夜。
少年站着,目光被那逐渐靠近的庞然大物牢牢吸引着,瞳孔随之骤缩,甚至忘了呼吸。
莫云下马车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穿上新衣裳的月生呆愣着站在门口,雪落在鼻尖也浑然不觉,惹得他鼻头红红的,活像只傻兔子。
“怎么不进去?”女子的声音比以往更深沉,甚至带着丝嘶哑。
月生想乖乖听话,可心底里却涌上一股汹涌的酸意。
好似这辈子受的委屈都在同一时间爆发,将他淹没。
他好像失去了理智,抬起灌了铅般的双腿朝莫云的方向奔过去,然后扑进她怀里。
将军的怀抱和他想象中一样暖和、宽大,包裹着独属于她的清寒之气,可以将人空虚的身体顷刻填满,连带着胆子也大起来。
“将军,你去哪儿了?”月生带着鼻音问。
莫云对这个突然撞击自己怀里的身体也是一愣,但她隔着厚厚的狐裘依旧能感受到少年不住在轻颤,便没忍心推开他。
“临近过年,军心不稳,便留在营中吃了年夜饭。”
军中是不整夜守岁的,随时战.备,修整好最重要,所以莫云等她们休息之后才回来。
其实莫云也可以和营中士兵同吃同住,可不知为何她还是回来了。
或许是这个小乞丐总让她想起以前的事,从前除夕夜,她也是孑然一人窝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那种孤寂等死的经历,十年后她仍历历在目。
又或许是她想像当年的少席玉一样,成为别人崩溃破碎前仅存的那束光。
不过……谁知道呢。
莫云觉得自己不需要想那么多,她一只手环住少年,将他完全送入胸前,被自己包裹住,听见月生轻轻喟叹出声,然后抬起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后背:“进去吧。”
月生没想到将军竟会回应自己,他整个人依偎在她怀里,感受着这柔软的狐毛和深深传递出的暖意。
即使知道将军的怀抱宽广却不带任何情.色,但他还是不带一丝犹豫地沉沦其中,好似入了地狱,万劫不复。
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他居然有了贪念,自私地希望这怀抱能属于自己。
“砰!”
突然,长亭的方向突然升起黄色的火焰,在空中绽放成巨大的光圈,耀眼夺目。
今年有贵客,沈黎明竟还买来了焰火。
虽色彩单调,但这满天吵闹飞舞的光点在寂静偏远的村庄里还是引来众人的欢呼。
也掩盖住了少年快要迸溅出胸腔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