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飞鸿踏雪(三)

新知府前几个月一直在招兵买马,他很重视犬戎时常骚扰边境这件事,再加上有上一任那些不作为还压榨百姓的官员作对比,大家都很感激敬仰他,终于在秋收前,犬戎又一次大规模越过边界烧杀抢掠时,知府大人派兵驱逐并将他们打得措手不及,犬戎残兵只能狼狈逃窜,接着军队乘胜追击。

燕二里在主家完成了夏秋的工活,领了半年的工钱,恰逢县学的录取名单张贴后燕回榜上有名,燕二里喜笑颜开,去领赏钱时嘴角一直扬着,相熟的工匠奴仆纷纷向他道喜,连那抠搜小气的主家都多给了他一笔赏钱。

唯有主家的那位小公子不太高兴,他不学无术惯了,胸中装不住半点墨,但在县学考场上遇到工人的儿子不说,偏偏对方考进,而他名落孙山,更是气得睡不着,碰见燕二里来领工钱,抱着臂骂道:“死瘸子,爹俩都一副穷酸样,你们这辈子的福气也就用在这了!”

燕二里为人憨厚老实,从不与人起争执,唯有这个从外面捡回来的野儿子是他的逆鳞,闻言笑容一垮,当场发了怒,将方才主家给的赏钱重重掷在对方脸上,骂骂咧咧好几声,只领着自己本该有的工钱拖着瘸腿不卑不亢地走了,“老子不在你家做工了!”

“死小子,你他爷爷的才没福气呢,一脸衰相。”

他一边走一边骂,一生气就心肝疼,想到儿子才好受一些,明日燕回就要启程前往县学就读,在此之前,半字不识的燕二里倏然突发奇想,人生第一次踏进了书肆。

他穿得破破烂烂,衣服上打着好几个补丁,年纪大了,瘸了一只的双腿再也无法支撑他长久地走路,他只能拄着一只拐,歪歪扭扭地钻进店中。

伙计见他这一身埋汰样,有些不悦,伸手赶苍蝇似的,“去去去,怎么跑这来要饭了。”

“要你奶奶个腿儿!”

他想起几个月前,燕回坐在院子中,连油灯都舍不得点,借着抓来的萤火虫和还未完全黑透的天色抄书,毛笔都要用得炸毛了还不肯扔,从那个时候开始,燕二里就决定,要给他买一只最好的笔。

他从腰包里翻出银钱,“老子有钱,老子要买笔!”

伙计见他神情认真,不似开玩笑,只好不情不愿地让道。

燕二里嘴里嘀嘀咕咕,他身形矮小,佝偻着腰挤进人群,案台上陈列着文房四宝,他看不懂好坏,只道:“俺要最好的。”

伙计狐疑地瞄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指了指,道:“这个就是最好的。”

他伸出手,比划了五个指头。

燕二里疑道:“五文?”

对方摇了摇头。

燕二里嘴角一抽,“五两?”

“没错。”

“滚吧,什么破玩意这么贵,俺要死要活一年到头才拿十来两工钱。”

伙计翻了个白眼,吼道:“你爱要不要,这品质,只会有价无货,等你下次再来问,可能就翻倍了!”

燕二里脸上的五官皱在一起,他杵了半天,终于豁出去般从腰包里掏出今早主家刚给的工钱,心痛地拍在桌上,“拿去拿去,俺就要这个,给俺包起来。”

“得嘞!”

伙计麻利地将笔用盒子包好,递给他时还笑脸盈盈的。

燕二里嘴里嘀嘀咕咕的,一边接过一边道:“什么破玩意要这么多钱。”

他骂完了,又想到这东西是给他儿子的,想到儿子燕二里又笑了起来。

从书肆到家的路途不算远,燕二里拄着拐杖慢慢走着,他怀里抱着新买的贵重的,他认为最好的毛笔,在心里畅想着未来儿子拿着它去州学,去他嘴里念叨的什么杏延学宫,他很快会长大,娶妻生子,自己可以安静地坐在院子里,冬天晒晒太阳,夏天吹吹晚风。

他生来残疾,天生瘦小,没有如父母期望一般做一头可以拉二里地的牛,少时被遗弃,他靠与野狗争食长大,中年时在从雪地里扒拉出一个孩子,又瘦又小,干瘪得像是腌萝卜,可是一转眼,他就这么大了。

从将他捡回来那年开始,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燕二里一直觉得自己运气很差,命不好,可现如今他却庆幸,他将一辈子唯一的运气与福气用在了捡回燕回这件事上。

如同每一只会在屋檐下筑巢的家燕,他会成家,会远去,可他的根扎在这里,燕二里却只希望燕回飞得越远越好,不需要记得他这个瘸腿老爹,不要他扎根,要他腾飞。

正想着,地面猝然震动了一下,燕二里一时脚下不稳摔倒在地,扑得满面灰尘,他紧紧抱着盒子,一点没让它磕到,拐杖甩得很远,燕二里拖着瘸腿往前爬,他脸贴着地面,听到了由远及近,纷乱的马蹄声,他愣住了。

年老而经验丰富的老木匠对这种声音很敏感,他几乎一瞬间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又一声巨响,远处的瞭望塔轰然倒塌,燕二里抱着盒子回过头,看到密密麻麻的犬戎人骑着马,挥舞着砍刀冲进城内。

为首的骑兵马后,甚至拖着前些时日率军出城追击的知府大人的头颅,睁着空洞的眼睛,像一个皮球一样在地上滚动。

路上的行人骚乱尖叫,慌不择乱地逃跑,货摊倒地,来不及逃跑的商贩被一箭钉在墙上,这场灾难来得太突然,谁也没有预料到。

燕二里挣扎着爬起,他来不及拾拐杖,一瘸一拐地扶着墙往别的地方跑,但他天生跛脚,根本跑不快,走不了两步就重重摔在地上。

盒子从怀里飞了出去,燕二里站不起来,他喘着粗气,他开始手脚并用地爬,狼狈而丑陋,马蹄声越来越近,哭喊声越来越大,终于,他手够到了盒子,将它紧紧地按在怀里,冷硬尖锐的铁箭也在这时“噗”的一声将他贯穿。

血流得很快,人的意识如走马观灯转瞬即逝,他想起了很多东西,因天生残疾被嘲笑,被父母扔出家门,看着心爱的姑娘嫁人,趴在泔桶旁与野狗争食,他这一生经历过太多太多苦痛,似乎从来没有尝过什么叫做甜,然而他却在闭眼前心满意足地笑开,最后想的是:还好,盒子没有摔坏。

王宅内,燕回在去县学前最后一次来找程允棠告别,少年人便如雨后春笋般长得很快,短短几月,他已经比她要高许多。

“干粮都带了吗?”

“带啦。”

燕回笑盈盈道:“今早来的时候遇到狗蛋儿,他哭着给我塞了袋他阿婆烙的饼,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搞的好像以后见不了似的,明明过节我就会回来。”

程允棠点点头,她转过身,将桌上早就备好的糖袋递给他。

燕回接过,疑道:“这是什么?”

“饴糖。”

“噢……”

燕回伸手接过,他有些脸红,却嘴硬道:“我又不是小孩,才没那么爱吃糖。”

程允棠只笑而不语。

他扭捏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问面前的女郎道:“程娘子,你……会一直在朔北吗?”

程允棠愣了一下,“什么?”

他藏在发间的耳朵通红,“去了县学后,我会好好读书,最多三年,我一定会考去杏延学宫,等我能在聿都站住脚了,我想回来找……”

他话未说完,便被庭院前突然冲进来的阿檀打断,“不好了,出大事了!”

燕回腼腆又害羞的神情刹时僵在脸上。

他望过去,阿檀脸色焦急,“追击犬戎的军队在三十里外的鹰沙山遭到伏击,全军覆没。”

“如今城中兵防不够,犬戎早就集结了数万兵马……”

话音刚落,边境线上高耸的瞭望台上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声,伴随着用以传递军情的巨大钟鼓被重重敲响。

一名侍从打扮的男人连滚带爬地从门外扑进来,嗓子几乎破音,“知府已死,犬戎人攻破城门!”

燕回张了张嘴,“爹,阿爹……”

程允棠瞳孔一缩,想要拉住他,燕回已经冲了出去,与她伸出的手擦肩而过。

她咬了咬牙,强迫自己镇定,回头厉声道:“阿檀,给省城传消息,你们几个到北街去接绣坊的人,王昌旻呢,叫他立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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