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阿檀带着医师返回,为路旁受了伤的人诊治包扎,官府的人也赶到了,包括新上任的官员,他看着义愤填膺,脸色因怒气而涨得通红,一边指挥下属统计损失,一边唤人追击撤退的犬戎人。
因她的几句话燕回心中生出了波澜,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街上的一片狼藉收拾了大半,新的知府正在巡视与安抚百姓,程允棠看了一眼转过身,将帷帽上的垂纱拢好,与阿檀道:“我们先回去。”
新任官员是从聿都调来的,以防万一会被认出,还是先离开为妙。
阿檀走上前,程允棠回头道:“燕回。”
立在一侧的燕回闻声望过去,女郎认真地看着他道:“近日不要在外乱走动。”
她神情严肃,燕回也正色起来,往常犬戎人只是过来抢东西,很少与人交锋,这次却损毁了街道上的许多东西,甚至有人受伤,显然严重程度与以往不同。
他怔怔点头,依言道:“好,我一会儿就回家,程娘子你也小心。”
“嗯。”
程允棠离开后,燕回捡起方才混乱中他急着拉她躲藏而随手扔掉的食盒,叹了一声气,找店家说明了情况,抵上先前跑腿赚的大半钱才了事。
外面不太平,他也不敢继续走动,只好先行返回,进门正好撞上一脸焦急的燕二里,他约莫也是刚从外面回来,满头大汗,鞋子还跑掉了一只,一见到他便扯过来左看右看,确认燕回全须全尾后才松了口气。
“吓死俺嘞,俺听狗蛋儿说你在街上送酒食,方才蛮子骑马闯进县城来哩,外头摊子都被踩得稀巴烂。”
燕回宽慰道:“没事爹,我躲起来了。”
燕二里还有些后怕,方才跑抽了筋,他一瘸一拐地跨进院子,道:“你这几日就别出去乱跑了,这赚钱的事哪用得着你们娃娃嘞。”
“好。”
犬戎人走后,书孰也停了几天,燕二里不让他出门,他只好每天待在家中,喂喂鸡,洗衣做饭,然后读书练字。
盛夏时,草丛里满是亮闪闪的萤火虫,捉几十只便可以照明,天还未完全暗下来时,燕回坐在院子里,笨拙地模仿程允棠握笔的姿势,一遍遍地写书孰里教过的字。
距离立秋后的县学招生不过两个月,他基础差,私人创办的书孰比不过官府督建的县学,学问教得也囫囵,想要通过县学的考试基本不可能,不过程允棠告诉他试一试也无妨,尝试了才知道自己差在哪儿。
笔墨纸砚向来是堪比黄金的东西,程允棠给的纸他看不出来是什么材质,但光滑白洁,裁剪整齐,凑近了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想来不会便宜。
他写完了一面,又翻过来写背面,一张纸用完了还不够,边边角角总能再塞些内容。
燕二里做工回来时正看到他低头练字,神情郑重,一丝不苟,连他走近都没发现。
“这是什么字,写了恁多遍?”
燕二里忽然伸出手指了指道。
燕回被他嚇了一跳,差点弹起来。
他低头,燕二里手指指着的地方是他临摹了许多遍的程允棠的名字,他顿时有些不自在,含糊道:“没什么,书上不懂的地方,写着玩玩而已。”
燕二里神情玩味地看了看他,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还以为你是稀罕上了哪家的姑娘,搁这思春呢。”
燕回脸一红,“您能不能正经点?”
他气恼地扭过头,想着继续练字,却又因这句玩笑话心里起了涟漪,始终平静不下来。
当意识到自己对程允棠抱着的感情并不纯粹时,燕回又惊又喜又悲,尽管时时都在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但心事仍旧比悬崖边疯狂滋长的藤蔓还要茂盛,都不用风吹雨淋,便能将一整个胸膛都塞得满满当当。
燕回环视四周,这个破旧的小院,角落里是满栅栏乱窜的鸡,一到夏天就臭烘烘的,还有低矮的房屋,逢雨便漏。
而程允棠她坐在锦绣繁华中,不惹尘埃,她的字是可以刊印造册的清俊秀美,她的谈吐大概是他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
他倏地升起几分难以言说的自卑来,但他并不怨愤,亦不气馁,这份自卑化成了十足的干劲,让他想要往前跑,跑得越快,站得越高,到足够与她肩并肩的地方。
燕回坐在屋檐下,他提笔,将燕二里从主家少爷那儿求来的书认真抄写,对方实在苛刻,以此为条件又克扣了燕二里小半月的工钱,还要求他第二日必须还回去,不过好歹,他总归是借了,因此,燕回只能连夜将书抄完,手酸痛异常也一刻不停。
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几乎没有用过真正的笔,即便近来他日日练习,写出来的字仍旧如狗爬一样,看一眼就会长针眼,相比较于印刷工整漂亮的书册来讲,实在是埋汰得厉害。
终于抄完后,他有些烦躁地长叹一声,一旁的燕二里终于看不下去,在他旁边找了块地方,席地而坐,胳膊肘碰了碰他,轻声道:“燕崽,这几日咋这么用功了,从前,你老是嚷嚷着一进学堂就头疼,不让俺送你去。”
燕回郁闷道:“我就不能改邪归正了嘛。”
燕二里往前探了探头,瘸子没念过书,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二里二里,只是因为出生的时候爹娘希望他能如老牛一样拉上二里地,叫燕大牛都一样,他看不出字的好坏,只是嘿嘿道:“出息了,会写这么多字呢,俺莫不是还捡了个文曲星回来。”
“哪跟哪呢。”
燕回叹了口气,“我字这么丑,学问亦不高,不如别人能出口成章,还文曲星呢,我若是能考上县学都要谢天谢地了。”
燕二里纳闷道:“啥是县学?”
“就是由官府督办的一个学校,在县城,考上后会提供吃住,比它更高的是州学,然后是都城的杏延学宫,在那里读书甚至有机会能面见天子。”
燕二里张了张嘴,恍然大悟。
“爹,立秋后有场考试,考过了就可以进县学,我想去,还有聿都,聿都你知道吗?听人说是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
“去呗!”
“不过我有些怕。”燕回笑了一下,低下头,不知想到什么,忧虑道:“我怕我考不上,你将我捡回来拉扯大,我总怕我会没出息,让你觉得丢脸,让你难过。”
“啥叫有出息没出息?”
燕二里弯腰抠了抠脚,拍掉了围在燕回身旁转悠的蚊虫,黢黑而布满沟壑的脸一笑起来就是层层叠叠的皱纹,“老子就一捡破烂的瘸子,还怕你嫌俺呢。”
“我不会。”
“俺晓得。”燕二里拍拍他的头,“俺自己也没出息,干嘛要求你这个那个的。”
“俺又不要你做大官,不要你家财万贯,读书读不起来那就跟俺学做木工呗,凭自己的手艺赚钱,谁瞧不起谁呢?不管是文曲星还是木匠,你都是俺儿子啊,还能因为你普普通通就不给你饭吃呀。燕崽,你要明白,鱼不需要学会爬树。”
燕回愣住。
燕二里没有读过书,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不知道县学州学的区别,不知道什么叫做杏延学宫,他只知道饿了该吃饭,困了该睡觉。
鱼不需要学会爬树,因为会不会爬树并不是判断一个鱼是否有能力的标准。
他不会讲大道理,但他却比谁都通透。
“鱼能在水里游,可会爬树的猴子却不可以,这能说明鱼比猴子厉害,或是猴子比鱼厉害么?”
燕回脱口而出道:“水猴子会游泳。”
燕二里给他后脑勺来了一巴掌,“水猴子还会吃人呢,你要不要比?”
燕回抬手挡了挡脸,“不比不比!”
“总之,你想干啥就干啥,只要别伤天害理,人咋活不是活,就那个县什么东西,考他爷爷的,怕啥!不要咱那是他们没福分,亏大咯。”
燕回顿时破颜一笑,“这话显得好像咱多不要脸似的。”
“人不要脸咋了,人不要脸才能天下无敌懂不懂!”
“好好好。”
燕回轻轻推了他一把,“明日不是还要做工吗,一把年纪了别陪我熬着了,歇着去吧!”
“小崽子还嫌起俺来了。”
燕二里“哼”了一声,瞥了案上几眼,看到搁在一旁用了太久,已经开始分岔,松散,提握处掉漆的毛笔。
他什么都没说,收回目光,心里却开始盘算等发了工钱要去书肆给他买一只新笔,他若无其事地弯腰捡起被风吹落的纸张,上面已经写得满满当当,没有再可以落笔的地方,他随口道:“这纸没用了吧,给俺拿茅坑当草纸去。”
“不行!”
燕回一把抢回来,护宝似的揣进怀里。
“你这写完的纸俺用来当草纸咋啦?”
“反正就是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过渡章,快换地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