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任东风(十)

距离姚昶那件案子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北街的绣坊由那些女人经营着,纵然平日也有些不长眼的拿她们从前的身份过来闹事,但日子还是安安稳稳地过了下去,不多时,新的官员也正式上任。

程允棠出现在店门前时,婉音正坐在柜台后拨弄算珠,她于算学这一道很有天分,再加上先前在教坊司待过几年,颇有才学,账本写得严谨而精炼,挑不出错漏。

正是晌午,街上没几个人,店面冷清,程允棠一进来婉音便看到了她,连忙挥了挥手道:“殿……程娘子!”

阿檀守在门前,程允棠走近环视四周,却只看见婉音一人,“大家呢?”

“都去吃饭啦,天热了我没什么胃口,就留下来算账。”

程允棠微微颔首,她随婉音走进去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着忙前忙后为她倒茶的婉音,忽然道:“你今后打算如何?”

婉音擦拭茶盏的手一顿,“能有什么打算,我是罪臣之女,乐藉还在官府手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召回去了,熬一熬到三十岁,若是还活着,我便还来这里找大家。”

闻言,程允棠静了一瞬,她低头从袖中拿出一物,道:“这是你的乐藉,我让人帮你削去名字了。”

婉音一怔,有些不敢置信,她无措地放下手在身侧擦了擦,愣了好一会儿,手才没有那么抖。

她郑重地将其接过,上面写了她的名字,周吟,是“长歌吟松风”①的“吟”,不是她在教坊司时,因为弹得一手琵琶,被达官贵人所赐的这个带有玩物意味的名字。

婉音目光微动,盯着纸上的内容翻来覆去地看,程允棠静静坐在一旁,没有打扰她,婉音的泪珠一滴一滴地落在上面,打湿了上面的字迹,她明明在哭,嘴角却扬起,由衷地笑起来。

“程娘子,这是你、你从何处得来的?”婉音抬头看她,一时喜极而泣,却道:“您已经帮了我许多了,我不能再劳烦您。”

“不是什么大事,从前你父亲也……“

程允棠顿了顿,垂目低声道:“抱歉,当初舅父下狱,我亦被幽禁,没有帮到你们。”

婉音听后只是摇头,“父亲是言官,针砭时弊,规谏君王本就是他的责任,您不用为此感到歉疚。”

程允棠望向她,诚挚道:“这两日,我派人去了你父亲的家乡,打听你其他族人的消息,他们应当迁居到了其他地方,可能需要两个月才能有眉目。”

“到时候,你可要离开朔北府去与他们团聚?”

听罢,婉音眼前一亮,片刻后却又黯淡下去,有些落寞道:“我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他们或许早就已经开始新的生活,况且,我过去做过妓,我怕他们不会接受我。”

“无碍,倘若真的如此,我再为你寻其他的去处,你不妨去试试,也许他们也在等你。”

婉音擦了擦眼泪,被她的话打动,“嗯,多谢您!”

“好。”

又交谈了片刻,程允棠起身离开,此时正是午膳的时辰,街边的小食馆人满为患,热气蒸腾,远处阁楼上轩窗半掩,梳着高髻的女郎招手索唤,将吊好的温盘提了上去。

阿檀跟在程允棠身侧,她看了看四周,倏地看见路旁一名送食盒的少年有些眼熟,脱口而出道:“诶娘子,是燕回。”

程允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恰好燕回听到声音后也看了过来,他眼睛瞪大了几分,当看到对面站着的是谁后,迅速别开目光,低头离去,只是走得匆忙,转弯时被路边的菜篮子绊到,踉跄了一下,顿时大窘。

阿檀纳闷道:“嘿,怎么跟见鬼似的跑了?”

程允棠若有所思,“兴许没看到吧。”

她转过身,阿檀又瞄了几眼,跟上她,二人刚要离去,忽然听得远处传来巨响,轰隆隆的,甚至夹杂着刀戟相撞之声。

阿檀蹲下身,耳朵贴着地面,片刻后肃然道:“是马蹄声!”

程允棠皱眉,她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有不少人慌乱地逃窜,方才路边正热闹喧嚣的食馆纷纷闭门,有人道:“又来了又来了,躲起来!”

她道:“犬戎人来抢东西了。”

因着朔北府地处北方,朔阳县又是其中最偏边境的地方,再往西北便是犬戎的领地,那里荒草千里,颗粒无收,犬戎人不敢明目张胆的越境进攻,但每隔一阵子都要骚扰一下边境的县城与村庄,抢完就跑。

话音刚落,远处便有一骑着马的高大外族人疾驰向前,不管不顾地撞翻了街边的货摊,阿檀神色一敛,垂手按在腰侧的短匕上,盘算着一刀下去刺死这个人的可能性有多大。

程允棠拦住她,“人数太多,不要硬碰硬,先走。”

阿檀收了匕首,紧紧盯着不远处肆无忌惮地游荡在街上的数名犬戎人,她转过身,方要寻一个躲避的地方,角落忽然窜出来一人,二话不说拉起程允棠就跑,压着声音道:“你们跟我走。”

“燕回?”

陡然被点名,燕回低低地“嗯”了一声,他熟练地穿梭在巷陌中,很快将身后的犬戎骑兵甩得远远的,那些人四处抢掠,怕被驻军反击,一般抢完就迅速撤退,不会过多逗留。

他拉着程允棠躲在一堵高墙后的夹层间,这里位置隐蔽,犬戎骑兵从一墙之隔外奔过都未曾发现,许久,直到四周都安静下来,燕回才警惕地探出身查看一番,道:“犬戎人应该走了。”

程允棠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可以躲藏?”

“我和我爹在朔北生活有几年了,每年犬戎人都要来几次,这里的百姓大多没什么反击的能力,只能躲起来,许多墙都做了夹层,犬戎人来抢东西的时候可以躲进去,有些人家还打了地窖。”

他说完转过身,正正与程允棠对上视线,女郎眼眸如水,她并未如寻常人一般慌乱或是害怕,澄净的目光中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一如既往地冷静。

燕回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她的手腕,好巧不巧的是他掌下所握之处有一颗红痣,正是前些时日他那稀里糊涂的梦里吻过的地方。

他立刻缩回手,如同针扎一般,将头扭向一边,两颊猝然发烫,绯红一路烧到了耳朵。

程允棠察觉到了他的异样,道:“你怎么了,为什么脸那么红?”

燕回匆匆后退,僵硬地扭着脖子,含糊道:“里面太热了,好闷。”

说罢还抬起手在耳侧疯狂扇了扇,力道大得像是要抽自己巴掌。

外面的货摊倒了一地,这些人连瓜果蔬菜都没留下,劫后余生的商贩从躲避的地方出来,扶起空荡荡的货车,愤然捶地大哭起来。

路边有不少来不及躲避被马蹄踩踏过的人,口鼻出血,白沫涌出,瘫在地上抽搐不停,程允棠环视一圈,心绪复杂。

她轻声道:“阿檀,将府上的几个医师都叫过来。”

阿檀“嗯”了一声,“好,奴婢这就去。”

路中央坐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孩童,手上的风车断了好几截,另一半被马蹄踩得稀烂,她周围没有其他大人,程允棠走上前,将她抱起放在路边,低头拍了拍女童脏兮兮的下摆,忽然问道:“从前一直如此么?”

站在一旁的燕回已经平静下来,不再像一开始那般不自在,他深呼吸一口气,意识到她指的是那些犬戎人,点了点头,无奈道:“嗯,其实不止是我们,周围的村庄也会被抢掠,大家都习惯了。”

“官府就没管过?”

燕回抬手挠了挠后脑勺,“那些犬戎人擅长骑射,常常是抢了东西便跑,神出鬼没的,好几次官府派人驱赶过,但西北辽阔,荒草丛生,更何况那里是犬戎人的老巢,便不敢追太远。”

程允棠蹙着眉,脸色凝重。

坐在地上的娃娃哭个不停,打断了她的思绪,程允棠蹲下身,本意是安慰,“别哭了。”

怎知娃娃一看到她那冷若冰霜的脸,语气又很平淡干涩,哭得鼻涕泡都冒了出来。

程允棠脸上第一次冒出了无措的神情。

燕回不知道为什么,见状竟低笑了一声,“程娘子,你看上去不苟言笑,话又简练,她会觉得你在凶她。”

程允棠顿住,“那该如何?”

“唔……”

燕回思考了一下,眼珠一转,吐出舌头,做了个滑稽的表情。

方才还在哭的娃娃止住声音,呆愣愣地盯着他,盯了会儿,女童竟然真的不再哭闹,甚至“咯咯”笑了起来。

程允棠一时哑然,竟然是这个哄法,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用袖中干净的帕子擦了擦她的脸。

哄好了女童后,燕回忽然灵光一现,他扭头喊了一声程允棠,待她奇怪地看过来,又做了个一模一样的表情。

他这表情极搞怪,两颗尖尖的虎牙露出,虽是做着鬼脸,但神态却满是灵气,看着不渗人,反倒有几分可爱。

程允棠抿唇一笑,道:“我又不是小孩。”

燕回羞赧道:“教一下你,不用学费。”

说完发觉程允棠还在看着他,顿时又不好意思起来,眼珠转了转,瞄向了其他地方,余光却又忍不住继续关注她。

过了会儿,女童的父母找过来,又惊又喜,感激了二人好一会儿才离开。阿檀还没有带医师返回,程允棠站在路边,燕回陪着她,倏地听她道:“近来有好好去学堂吗?”

他怔了怔,道:“每日都去的,不过学堂的人是越来越少了,书孰的先生也收不满束脩,他说自己只是个屡试不第的穷秀才,教个书却常常要自己倒贴,他前几日还提,倘若明年还是如此,书孰就不办了。”

程允棠思忖道:“再过两个月便是立秋,届时县学会有入学考试,你何不去试试,进了县学自有廪稍②笔墨之供,有朝廷的学官教导你,你可以学到更多的东西。”

燕回目光微顿,寻常人家愿意花钱让孩子读书多是为了让他能识几个字,做富人家的书童也好,去店铺做伙计也好,总之能多个谋生的手段,而进县学,州学,乃至杏延学宫则是离他们太过遥远之事,在此之前,燕回甚至不敢想这件事。

“我能吗?”他有些犹豫,“我并不是什么聪慧敏睿的人。”

“世间多智者如凤毛麟角,而他们中亦有偏执骄佞,误入歧途的人,可见一个人聪敏与否并不能决定什么。”程允棠看向他,一字一顿道:“成固可喜,败亦无妨,至于其他,何必纠结。”

作者有话要说:①“长歌吟松风”——唐·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②廪稍:指旧时官府定时供给的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