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知府马上就要上任,去查查他的底细。”
“是。”
侍从抱拳应道,遂转头离去。
他刚走不久,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屋顶上的阿檀耳尖微动,目光一寒,瞬间站起身从槐树顶踏过去,提剑就砍。
“哎,别打、别打!是我!”
熟悉的声音传来,燕回及时坐上墙头,双手高高举起连声讨饶,阿檀动作一顿,翻了个白眼。
“还以为能给我的新剑开刃呢。”
程允棠转过身,燕回坐在墙头笑眯眯地看她,入了夏,他穿得很薄,春时还有些长的宽大裤筒已经短了一截,衣袖卷起,露出精瘦纤长的胳膊,手腕上戴着燕二里给他扎的平安扣,中间镶着一颗圆润的山核桃。
大概是怕热,他头发短了许多,用细长的布带在脑后绑了个不长不短的啾啾,穿着虽简素,甚至穷酸,但把自己收拾得格外干净清爽,看起来倒有种别致的人模人样。
燕回怀里抱着几株早荷,花色如玉,他从墙头跳下,熟练的将花插进亭子中的花瓶内,抬头瞄了眼挂在檐下的空鸟笼,疑道:“那肥鸟呢……啊——”
话音未落,正在外溜圈的燕子俯冲而来,直冲冲向他撞去,燕回原地跳起,抬手抱头挡脸,“程娘子,它啄我!”
“阿昉。”
程允棠道:“不准欺负人。”
那肥燕竟好似能听懂人话,“啾啾”两声,不太情愿地飞回了鸟笼,燕回放下手,眼疾手快地将门关上并锁好。
他抬手摸摸额头,咕哝道:“还是我带你过来的,怎么这么凶,你这只见吃忘义的肥鸟!”
“啾啾!”
“外面荷花开了吗?”
程允棠捏起一枝他带来的荷花,上面还缀着清露,窝在荷叶包容的腹央,澄澈如镜,隐隐欲滴,花色透亮温和,像是落日傍晚,尚未被西天暮阳彻底染红的浅淡天光。
“小南湖那里有片荷田,是许姓人家的,近来正是花季,许多娘子会去买花,我帮许爷爷卖了一日,他送了我几枝。”
程允棠抬头道:“昨日没去学堂么,怎么去卖花了?”
燕回只讪笑。
程允棠默默道:“又逃课了?”
闻言燕回有些泄气地努嘴道:“先生讲的东西我听不懂,跟老和尚念经似的,我觉得我怕是害了什么病,怎么一进学堂我就头疼。”
程允棠:“……”
“还不如早些出来赚钱,等我挣了钱我就能带我爹去治腿了,传言皇都有最厉害的大夫,那里是不夜天城,繁华得眼睛都看不过来,我还没去过呢,我想去看看。”
程允棠无情道:“从朔北到聿都舟车劳顿,如果没有足够的学识与过人的本领,你在那里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我识字的!”
燕回说完声音又低了下去,摸了摸后脑勺,“嘿嘿,就是会得不多,没法像县学里的学生一样,将来可以被举荐到州学去读书,甚至可以去都城,我听夫子说,聿都有一个杏延学宫,全天下的聪明人都在那儿。”
他笑起来,反问程允棠道:“程娘子,你知道杏延学宫吗?”
程允棠沉默须臾,道:“听说过。”
杏延学宫的前身是前朝名仕所建的泓峥书院,名仕广收天下寒门学子,他死后,他的得意门生继承了他的衣钵,将书院发扬光大,延续了两百多年,出了无数在史书上留下峥嵘一笔的人物。
但前朝末期皇室荒淫无度,盛世过后是极度的奢侈糜乱,如一朵绽放到极致的花开始走向腐败,泓峥书院也在战乱中烧成灰烬,直到李戬定都聿州,程鞍才上书在原址上重建了杏延学宫。
也是本朝如今的最高学府。
她,与表兄程肆,以及沈霁,都在那里读过书。
程肆性格放荡不羁,在学宫读书时便日日逃学,他常顶着一头儒巾,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走进歌楼,其他学生坐谈论道之时,他在歌楼为女伎写词编曲,为人风流潇洒,不拘一格,因家中排行第二,传唱最远的成名作为《昼夜乐·春鸾小调》,又被唤作春二郎。
程肆与沈霁不太对付,其一,沈霁博学多才,沉稳笃实,见不惯程肆这种吊儿郎当的放浪做派,其二,她少时亲近沈霁,而程肆觉得是他心怀不轨,蓄意接近,故时常针对。
那时程允棠要帮逃学的程肆掩护,程肆则偷偷带她出宫游玩,她是程皇后唯一活着的孩子,程肆与她一同长大,对她极好,如她的亲生兄长一般。
然而自咸宁十九年至今,程肆已经死了快五年了,当初在学宫中,程肆与沈霁互相看不顺眼,而她夹在中间,时而劝和时而无奈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
程允棠想起这些,她微微有些出神,连燕回喊了她几声都没发觉。
“程娘子。”
燕回眉梢微塌,担忧道:“你怎么了?”
程允棠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掩去眸中的落寞情绪,“没事。”
她道:“其实你不是不学无术,要真如此,你就不会从小就开始在外帮人跑腿搬货了。”
燕回一愣,片刻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下头道:“我爹虽然手艺很好,但做的终归是体力活,年纪越大只会越累,每年光束脩就要交好些钱,笔墨纸砚,每一个都是笔很大的开销,所以我想……还是不去学堂了。”
程允棠听后没有说什么,她侧过身,忽然道:“你会写字吗?”
燕回点点头,“会的。”
“那你写几个我看看。”
正好手边有她之前给旁人回信时用的信纸与笔墨,程允棠瞄了眼案上的纸笔,目光示意道。
燕回扯了扯嘴角,神情为难,缓缓挪了过去,硬着头皮写下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手腕晃颤,连握笔的姿势都是错的。
程允棠皱眉,“你真的会写字吗?”
燕回窘迫道:“用那个……树杈子在地上写过字算吗?”
“……”
程允棠一时无言,她拿起燕回写过的纸张,道:“‘燕’字都歪了。”
燕回顿时脸红,“笔墨纸砚都太贵了,我去城内的幽兰斋看过,一沓书写纸便要好几两银子,那是我爹大半年的工钱,所以就只买过十文一筒的那种羊毛笔……从来没正儿八经地写过。”
闻言,程允棠招了招手,道:“你过来,我教你写。”
“啊、啊?”
燕回一时错愕,眨了眨眼,以为程允棠只是演示给他看,然而等他走上前,程允棠绕到他身后,随后俯下身,握住了他的手。
燕回整个人从上到下顿时僵成直直一根,手不是手,脚不是脚,从被程允棠触及的地方冒出的澎湃而汹涌的灼热如电流一般窜向了全身。
耳边传来女郎沉缓清润的嗓音,“笔杆便如人的脊骨,不可以歪,手腕抬起来,不要抖。”
“好……”
燕回抿紧唇,耳根发烫,交谈间女郎绵长的吐息轻抚在他的脖颈上,痒得他几不可查地缩紧了肩膀,他手腕虚浮,得屏住气息,用尽全力才不至于抖得太难看。
程允棠的字很好看,方正不失隽秀,光洁而风雅,是一手可以供人临摹的馆阁体①,只是燕回看不懂,只觉得好看极了,为了给自己转移注意力,别再放在交握的双手上,他轻声问道:“程娘子,你的字是谁教的?”
程允棠顿了顿,脑海里浮现儿时母亲还在世时的画面,她在华阳宫内到处撒欢,李戬下了朝,正值盛年的帝王意气风发,他将她抱到膝上,亲昵地用下颚的胡须蹭着她的脸颊,道:“小十三,爹爹教你写字。”
过去了太久,记忆都有些模糊了,程允棠手下未停,淡淡道:“是我父亲。”
燕回“唔”了一声,似乎从未听程允棠提起她的家人过,除了父母双亡,来到朔北投亲外,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
想她会点茶,还写得一手好字,总归不像是普通出身,那么家中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变故才会孑然一身,背井离乡。
燕回若有所思,很快,程允棠写完了字,她停笔,燕回一看纸上内容,在那两个歪歪扭扭的鬼画符旁边,端端正正的,是他的名字。
他心底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女子身上的清甜暖香萦绕四周,让他想起了晨时在荷田下的那场朦胧的细雨,小舟停在摇曳的莲叶间,暗香浮动,如雾的雨,坐在其中,给了他一种微醺的错觉。
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已先开口道:“程娘子,你的名字怎么写?”
“我的?”
程允棠略思忖,握着他的手提笔落下,少时舅父本想为她取字,他道:“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②
又逢她出生那年皇都的海棠花开得正盛,所以为她取了“允棠”这样的字,但还没等到及笄,程鞍死了,所以这个小字除了她之外再无人知晓。
“程、允、棠。”
燕回一字字低声读了一遍,喉咙里生甜,他念了一次不够,又在心中默默读了几遍,用眼睛将纸上的名字临摹了成千上万遍。
程允棠松开手,退后,认真道:“只帮人跑腿端盘子,这样不会学到什么真本事,哪怕是店铺内招伙计也要会识字的、算术快的,你要是想去聿都,那里寸土寸金,空有想法可不够。”
燕回怔怔然,“那我该如何?”
“不读书,那就学一门手艺,学到精。”
燕回抿了抿唇,道:“其实我明白,对于我这种普通人来说想要出人头地,不作奸犯科,大概只能靠出色的学问与过人的经商头脑。”
“是。”
程允棠点了点头,“所以你想出人头地吗?”
燕回握紧拳头,沉声道:“想,做梦都想,从小到大,我见过太多次我爹因为腿被嘲讽被羞辱挤兑,可是为了那点可怜的工钱,只能一次又一次唾面自干,还要笑脸盈盈,我不想他再这样。”
程允棠笑了,大概是想起自己曾被幽禁冷宫的那几年,为了让自己和阿晋活下去,她也会因几个发硬的馒头,低声下气地匍匐在他人脚边。
“好。”
她道:“这些纸笔你带回去,学堂里有些先生授课是含糊,不会的你先记下,再来问我,我会教你写字。”
燕回接过,愣道:“可以吗?”
程允棠点头。
女郎神色平静,对他道:“以后不要逃学,本事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有底气。”
“嗯!”
燕回重重点了点头,他垂目,看到两个并排写下的名字,耳边嗡嗡的,程允棠的声音像是从天边隔着雨雾传来,竟忽然让他生出了一股叫他脸红的羞怯。
作者有话要说:①馆阁体:是指因科举制度而形成的考场通用字体,以乌黑、方正、光洁、等大为特点。
②“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尚书·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