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对于姚昶等人的初步审讯结果递到了咸宁帝李戬面前。
此时崇明殿内灯火通明,李戬坐在御案前,晚膳的时辰已经过去了许久,他仍批阅着桌上的奏折,宫人催过几次都未曾理会,帝王神情肃穆,不怒自威。
今日在崇明殿当值的是内廷司的秉笔太监苏宜潭,他弯腰奉上前,抬手将案台上的烛芯剪短,轻声道:“陛下,龙体贵重,还是先用膳吧。”
话音落下,李戬握着笔的手一顿,“朕倒是想,可这些人没一日能让朕省心啊,你瞧瞧这些折子,摞得快有人高。”
苏宜潭恭声道:“若是一封奏折都没有那就坏了,如今案牍累书,不正代表陛下治下有方,臣子们亦恪尽职守嘛。”
“呵。”
李戬扯动嘴角,挑眉道:“你倒是会拍马屁。”
苏宜潭笑道:“奴婢说的都是实话,陛下英明神武,龙姿天授,更应该保重身体才对。”
李戬“哼”了一声,“朕若是歇下,恐怕明日这奏折都要堆得放不下了。”
他随即拿起下一本折子,看了一眼名字,不耐道:“这个十六,日日上书为姚昶求情,他是闲得没事做了!”
李戬本想直接扔一旁去,想了想又打开,当看到里面内容时,紧皱的眉头松开,有些诧异,“竟然不是求情。”
苏宜潭道:“陛下?”
“他上书请罪前几日不该为姚昶求情,天子犯法尚且与民同罪,更何况是大臣,说要狠狠惩治姚昶一番以儆效尤才行,否则律法形同虚设,人人效仿,这天下就乱了套了。”
李戬嗤道:“说得有模有样的,不知究竟是真开窍一回,还是自作聪明,又被人当枪使了。”
苏宜潭弯下腰,“十六殿下是怕您辛劳,想着为您分忧呢。”
李戬只是冷笑,他合上奏折,道:“姚昶是哪一年调来聿都的?”
“嗯……约莫二十二年了。”
“他是程鞍举荐入京的,二十二年够一个人坐上六部尚书之位。”
李戬搁下笔,“旧制重资历,以至于官员因循苟且,尸位素餐,无所作为,国祚未稳,朕的江山不能叫这些蛀虫吃空了去。”
苏宜潭道:“陛下已经考虑好如何处置姚大人了?”
御案后的帝王扣紧手指,眼睑下压,气势沉沉,他落笔,“姚昶死后,户部尚书之位空落,恐怕朕的这些儿子们会一个个铆足了劲塞自己的人上去。”
“传令下去,一月后的急选,除吏部之外,命都察院,大理寺与西平府共同商议定夺人选,将名单呈上来予朕过目。”
“是。”
不久,姚昶一案正式交由三司会审,都察院沈霁呈上收集的证据与朔北富商张卯的供词,这件案子审了整整两个月,最终姚昶与一干同党因草菅人命,逼良为娼等罪名被判处斩首、流放并抄没家产。
昏暗的牢房内,曾经的二品大员姚昶盘膝坐在角落,身下是一层单薄的稻草,他靠着墙闭目养神,似乎并没有因为即将到来的死刑而焦躁绝望。
像是早有预料的,安静的刑部大牢内忽然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
姚昶无心抬头查看是谁,反倒对方停了下来,站在他的牢门前,低声道:“姚大人。”
姚昶掀起目光。
幽黄的灯光下,来人如削般的脸颊忽明忽暗,笑容微淡。
“七殿下是来看小老的笑话吗?”
牢房外站着的正是七皇子李孚谕,他带兵多年,回聿都后又接管虎贲军,运筹帷幄,沉稳泰然。
李孚谕蹲下身,“姚大人怕死吗?”
姚昶淡淡道:“我想没有一个人会在将要被砍头前还有心情说笑。”
没有弯弯绕绕,李孚谕轻笑一声,直奔主题道:“距离行刑不过五日,姚大人,做个交易如何?”
“怎么,老夫身上难道有殿下感兴趣的东西?”
“有啊。”李孚谕挑眉,“十六弟放弃了你,姚大人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就只剩本王一人,你不也笃定本王会来吗?”
姚昶“呵”了声,他原本靠着墙,此时直起身,微微前倾,“老夫之所以落到如今这个境地,正是殿下一手促成的不是么,你我心知肚明,若没有足够的筹码,我想我们没有谈的必要。”
面对这番无礼的话,李孚谕并没有恼怒,他只是轻声道:
“在这刑部大牢内,换个死囚对本王来说易如反掌。”
李孚谕目光沉沉,姚昶坐在地上,抬头与他对视,目光交汇间便是一场博弈,他深知自己已经没有其他退路,遂捏紧了身下稻草,一瞬后又松开。
“殿下想知道什么?”
李孚谕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当年你交给父皇的密信中,究竟写了什么?”
姚昶闭了闭眼,沉默片刻,缓缓道:“当年陛下尚未称王时,前朝皇室为躲避战乱逃到了江南,皇帝死后,为表仁心,最开始,陛下并未将他的后宫处置掉,而是借以安抚之名,将这些人软禁。”
“没多久,一名妃子被发现有了身孕。”
李孚谕皱眉,“是前朝皇帝的遗腹子?”
姚昶犹豫一瞬,点了点头,“这时陛下已经登基为帝,他让程鞍将这个妃子处死,但程鞍不知到底是因为于心不忍,还是别有图谋,他偷偷放走了这个妃子,不久后,妃子诞下了一个男婴。”
“这件事情你怎么知道?”
“那时我颇受程鞍信任,前朝皇室死尽后,他命我将这名妃子送出聿州,之后过了二十多年,程鞍官拜辅政,权倾朝野,他与陛下逐渐离心。”
姚昶岔开腿,两手搭在膝盖上,“程鞍仗着妹妹是中宫皇后,官员调派升降全凭他一人之言,在朝堂上结党营私,排除异己,陛下终于忍不住以专横擅权之罪将他捉拿。”
“而我是他的亲信,陛下若是铁了心要处死他,我也得跟着死。”
李孚谕道:“所以你投靠了李十六与如今的西平府首座,谢世行。”
姚昶笑了一下,“没错,谢世行本是江南豪族出生,可程鞍是随陛下打天下的人,他注定这辈子都要被程鞍压一头,为了投诚,我答应了帮他扳倒程鞍。”
“所以,我给陛下写了一封密信,我告诉陛下,程鞍当年并没有处死那名妃子,而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同样活了下来。”
那是带着前朝皇室血脉的孩子。
姚昶抬起手指,在膝盖上敲了敲,“殿下还记得咸宁十七年泷山之变吗?”
李孚谕略微沉吟,“记得。”
咸宁十九年李戬出宫避暑,程鞍留在都城处理政务,泷山之变中,前朝余孽在山下设下埋伏,明婵公主李望津以身为质,拖得援军赶到。
而当时被派下山找救兵的是程鞍之子,年方十七的程肆,可程肆却久久未曾回来,他后来说是遇到叛军耽误了,可谁又知他当时究竟是下山找救兵,还是躲在哪一处,等山上的人围剿成功呢。
“陛下本就与程鞍之间生出嫌隙,当他听说那个妃子没死,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活得好好的,殿下猜他会怎么想?”
李孚谕神色凝重,没有回答,因为这个答案不言而喻,陛下觉得从前与他并肩作战的人变了心,他开始怀疑一年前的那场刺杀,究竟有没有这个人的参与。
须臾,李孚谕严肃道:“那个男婴呢?”
“死了。”
“死了?”
“是。”姚昶沉沉道:“泷山刺杀失败后,陛下将这些前朝余孽杀了个干净,一个都没留。”
他说完又轻笑,“不过谁知道,会不会还有漏网之鱼,也许辅政大人又一次‘于心不忍’了呢。”
李孚谕垂下眸,眉心微蹙,抿唇不语。
半晌,他道:“姚大人说的都是实话?”
姚昶勾唇笑道:“字字皆真。”
墙壁上悬挂的火把“噼啪”一声,燃到了底,牢房内刹那间陷入了黑暗,只余眼中幽幽暗光。
李孚谕眯了眯眼,他站起身,重新点燃了火把,光线再次亮起时,他已神色如常。
“三日后,会有人来接应你。”
姚昶拱手行礼,笑容敷面,“恭送殿下。”
五日后,午门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