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檀走上前,压低声音,“殿……”
“你带他们去一旁。”
程允棠道。
阿檀欲言又止,她又看了一眼立在远处的男人,咬了咬牙,扭头道:“你们跟我来。”
婉音知趣地没有去问发生了什么,燕回看着风中伫立的程允棠,她的面帘扬起,乌黑的长发抚弄着面颊,方才难得一见的笑容不见了,又变回了那个不苟言笑的程允棠。
阿檀扯了他一把,“愣着干嘛,走啊。”
码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男人身形高大,肩背宽阔,燕回看不清他的神情,他走上前,沉着而稳健,程允棠立在原地,一动未动。
她眼波无痕,视线平稳,似乎早有预料,未能从这双眼睛中窥探到一丝一毫的惊骇惶然。
男人停在她面前,锋利的眉眼被轻盈的海风吹得几分柔和,目光中蕴含着浓浓的情绪,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还是没开口。
反倒是程允棠先打破了这个沉默,“沈大人,别来无恙。”
沈霁垂在身侧的双手动了动,他垂目,低声道:“阿津。”
程允棠脸上的神情凝住,像是有根针刺在心头,因这称呼而哑然,甚至有些发笑。
沈霁克己复礼,严肃古板,在杏延学宫时总是毕恭毕敬地称呼她为“殿下”,他们之间的相处大多时候是安静的,沈霁总是坐在一旁默默翻阅书籍,偶尔她问起他,他才会公事公办的开口与她探讨,再无其它逾矩的行为。
程允棠曾告诉他,不要生分地唤她“殿下”,哪怕揶揄得多了,沈霁也只是侧开目光轻轻道:“君臣有别。”
他只这样叫过她一次,是程家出事那一年,不久后将要殿试,他深夜敲响了她公主府的大门,说会去向陛下请求赐婚。
“为何不回聿都,宫里在找你,你是千金之体,不该待在外面。”
“千金之体?”
程允棠反问他,“被踩在地上的千金之体么?”
沈霁顿住,向来冷硬的面容像是裂开了一条缝,他抿紧唇线,“张卯投靠我后,曾请我帮他引荐七殿下,但小世子刚出生不久,殿下不会离京,所以他看到的那枚玉珏是你的,我才知道你还活着。”
“你……也知道我在,那日我在姚昶的践行宴上,夹在戏折子里的诉状是你让人给我的,安排刺杀张卯的也是你,倘若姚昶真要杀他灭口,不会大张旗鼓地在街上让我遇到。”
“你在这些人身边安插暗桩,你就不怕被发现吗?若是你想要为你舅父报仇,你大可以将这些证据交由我,为什么要自己去冒险。”
程允棠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她垂首轻轻拍了拍衣袖上沾上的沙子,“大人如今已是七哥麾下入幕之宾,为他铲除了绊脚石,想必此番回京述职,会更受他赏识吧。”
沈霁启唇,道:“我自请北上巡按,不是为了七殿下。”
他声音沉闷,“是因为寻你,我没有要娶郑家女,离京前我便已向殿下陈情,阿津,随我回京吧,别再……”
“住口。”
程允棠打断他,“沈大人忘了,君臣有别。”
沈霁怔住。
她嘴角嘲讽之意刺眼,“你想多了,我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如何在这朔北府手眼通天,是,让人给你送诉状的是我,因为我有求于你,我帮你扳倒姚昶向七哥投诚,换一样东西,不过分吧。”
“如果吕御史没有病重,被派来朔北的是其他人呢?”
“谁都一样,无论来的是谁,我照旧会利用他,只是有些事情做起来麻烦些罢了。”
沈霁道:“作恶之人律法不会放过,你用不着以身犯险。”
程允棠目光冷然,“倘若律法真有用,他们还会猖狂这么多年吗。”
“最开始知道姚昶他们逼良为娼,欺男霸女之时,沈大人,你猜,我心里想的什么。”
程允棠缓缓道:“我比任何人都要高兴,因为我手里有了他们的把柄,否则,单单这些女人,还轮不到叫我大发慈悲地去帮她们,你说好不好笑,只是稍微给点好处,便会跪天跪地地将我视作她们的救命恩人。”
沈霁被她这话刺到,“不要这样说自己。”
“可我就是这样的人。”
她上前一步,直视他漆黑的瞳孔,眼底是真真假假的恳求,“失望对吗,但我别无他法,念在旧情的份上,可不可以就当没见过我,毕竟我这个无权无势的公主,一旦被人捉回去,该是怎样的下场,沈大人,你知道的呀。”
“你会救我脱离这苦海吗?”
沈霁眉心跳了跳,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终是别过头,一言不发。
程允棠讥笑,退回身子。
良久,沈霁才道:“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周孝仪女儿的乐藉。”
程允棠话音落下,怎知沈霁顿了顿,从袖中拿出一物,她低头,正是婉音的乐藉,上面有省城的官印,已经削了户。
她忽然有些想笑,因这不合时宜的默契。
程允棠伸手接过,“多谢。”
“为什么不早些给我写信。”沈霁神色有些悲伤,“两年了,我真的以为你……”
她心中莫名地烦躁。
“够了。”
程允棠耐心告罄,开口打断他,神色冰冷。
“这些话如果沈大人早几年同我说,或许我还会信,可你当年,不还是没来吗?”
“我将证据交由你,你帮我削去婉音的乐籍,到此为止,其他的话,不必再说了。”
沈霁瞳孔一颤,眼底闪过痛色,一丝不苟的长袖被他折皱,他看了眼面前这张最最熟悉的清丽面庞,眸中隐忍而落寞,最终一句话都没有说,他沉默地行了个礼,转身离开时身影近乎狼狈颓塌。
程允棠站在原地,视线里沈霁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他没有回过头,这让她想起数年前,她趴在冰冷的石砖上,头顶流着血,手背上没有一片完整的皮肉,她的兄弟姊妹们围在一旁哈哈大笑,沈霁仓促而狼狈地逃开,同样没有回过头。
原本算不上汹涌的海风忽然让她觉得冷冽,程允棠瑟缩了一下,她掐紧虎口,疼痛使她将自己从魇障中拖了回来。
远处,燕回坐在栏杆后,阿檀不知道跳到了哪个屋檐上,婉音已经离开,他静静地看着相对的二人,视线中男人望着她,程允棠忽然上前逼近一步,隔着近若咫尺的距离,似乎亲密无间,又很快分开。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意识到,程允棠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么简单,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他在衙门公审时见过,虽不知巡按御史到底是个怎样的官,但他带走了那些为非作歹的坏人,总归并非寻常了,程允棠与他似乎是旧识,那么,她真的只是自己以为的一名普通的富商妾室吗?
而那个男人又与她是怎样的关系?
燕回下意识扣紧指节,他听不见二人在说什么,其实他们并没有交谈多久,他却觉得格外漫长难熬,一直到那个男人转身离开,程允棠仍旧没有动。
“程娘子!”
燕回唤她,抬手挥了挥。
程允棠回过神,她眨了眨眼,眼睛被海风吹得有些红,燕回跑到她面前停下,看到她有些红的双眼,心一颤,却什么都没有问,他看了看扑过来的浪花,低声道:“好像要涨潮了。”
“嗯。”
岸边的围栏下,海浪翻滚,卷着沙砾,逐渐淹没了高高的礁石。
程允棠收回目光,轻声道:“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