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婵公主是中宫嫡出,当年陛下只是朔阳县一个名不见转的小吏时,程皇后便已经嫁给他,前朝皇室昏庸无度,各地豪侠揭竿而起,程家追随陛下逐鹿中原,最终定都聿州,四方统一。
程皇后育有四子二女,长子死于战乱中,长女随军途中饿死,次子夭折,三子病故,程皇后因此积郁成疾,后逢家族灭门,悲痛欲绝,最终难产而亡,只留下一个生来痴傻的十八殿下李祁晋,没过几年,李祁晋意外溺毙太液池,程皇后的孩子中,只有明婵公主李望津一个人平安地长到了成年。
明婵公主风采昭彰,人中麟凤,是陛下最疼爱的女儿,她自小随众皇子一起由名仕教导,后就读于杏延学宫,端庄如溪河清萏,坚韧如峭岩劲松。
咸宁十七年夏,皇室与朝廷重臣前往泷山行宫避暑,陛下登基不久,前朝余孽蠢蠢欲动,率军包围泷山。
十三岁的明婵公主自愿为质,刀戟加身而面不改色,气度为斧,唇舌化刃,最终拖得援军赶到,破除危局。
此事过后,陛下亲赐蟠龙玉珏,更特许李望津入朝听政。
然而这种极盛瞩目的局面并没有持续多久,第二年,作为开国功臣,官拜辅政的程鞍因专横擅权,包藏祸心被罢职,随后下狱抄家,连带着其子,刚考上进士的程肆亦榜上除名,流放岭南。
彼时程皇后怀有身孕,求情未果后突闻噩耗,难产而亡,中宫薨逝,程氏覆灭,昔日若明珠璀璨的李望津一下子跌落尘埃,就在及笄前夕,被褫夺封号,幽禁冷宫。
又过了三年,李祁晋意外溺毙,没多久十五皇子也死了,他在湖底泡了数日,死相凄惨,再过了几个月,李望津终于被准许离宫为皇室祈福,却遭到叛军偷袭,再也没有回来过,没人知道她到底是死是活,至此了无音讯。
外人唏嘘,但一个少女的消失,就像在莽莽长河中抛下的一颗石头,不会掀起多大的风浪,后人对她的谈论,不会再有泷山上刀剑不惧的身影,只会是对她昳丽容貌的无限遐思。
随着程氏的覆灭,明珠的陨落,似乎所有人都忘了,十三殿下李望津手上,也曾有一个象征着皇子最高荣誉的蟠龙玉珏。
王昌旻怔然,愣愣地看着程允棠手中的东西,“主君,这……”
程允棠轻轻一笑,眼中却并无快意之色,“王员外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此物意味着什么。”
“是……”
世人早就不记得曾经风华夺目的明婵公主,如今唯一拥有蟠龙玉珏的,就是在朝中一骑绝尘的七殿下李孚谕。
这个玉珏,就代表着他。
李孚谕养母是贤妃,其王妃郑氏出身云泽大族,手中更是把持虎贲千骑,乃储君人选之一。
此外,还有贵妃之子十六殿下李拓溦,程皇后死后,他的母亲作为后宫最尊贵的女人,后来又搬进了程皇后曾居住的华阳宫,可以说是离后位只一步之遥,而他也或成为陛下唯一的嫡子,自然在储君的争夺中呼声也很高。
此次回乡丁忧的姚昶便是他麾下的一名干将。
李孚谕和李拓溦打得势如水火,这枚代表着李孚谕的蟠龙玉珏一旦出现在朔北,不知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王昌旻很快理清了程允棠的意图,惊叹于她竟选择假借李孚谕之手,将姚昶等人一网打尽,将自己从中择得干干净净,旁人看来,只会觉得这是两位皇子的夺嫡之争,谁能想到背后的推手会是早就下落不明的明婵公主呢。
“看来主君早已谋划好了。”
檐下火炉沏着雨后新茶,程允棠抬起手举杯示意,“还需王员外倾力相助,我才能继续走完这步棋。”
王昌旻道:“主君抬举,先时辅政大人对在下有恩,我如今所做,一是为了偿还大人的恩情,二则也是为了我自己谋利,为主君肝脑涂地,某在所不辞。”
说罢站起身,执杯回敬,随后拿走桌上摆置的蟠龙玉珏,俯身拱手告退。
——
自花朝节当晚,南坊花魁自尽,灯楼大火一事已过去三日,关于婉音的死,官府尚未有一个确切的解释,而另一则传闻却又倏然传遍了整个县城。
如今朝中派系基本分为两党,一是李孚谕掌握的刑部与虎贲军,以及妻族云泽郑氏,二是李拓溦手中的吏户两部以及其身后作为西平府首席的外祖父。
李孚谕原先就藩于南郡,去年霜降时,其妻郑氏已有六月身孕,陛下特许回都城待产,年底时小世子出生,陛下欢喜,甚至将禁军十二支里的虎贲交给了他。
而李拓溦,有着一个身为贵妃的母亲,再加上中宫空落多年,贵妃虽是贵妃,李拓溦却早已将自己视为嫡子,更不用说,五年前程鞍被砍头后,陛下废除了辅政制,一手创立西平府,而西平府的首座,就是他那门生无数的外祖父。
李拓溦的另一个左膀右臂,是从郡县小吏提拔上来的姚昶,原先是程鞍在地方任职时的下属,后来被他举荐,姚昶跟着程鞍多年,对他几乎知根知底,因而五年前程鞍获罪入狱时,将他间接定罪的,就有姚昶呈上的检举书。
前年姚昶母亲病逝,他回乡丁忧服丧十七月,因他之前身居要职,服丧期满后大概会被立即调任其他高位。
临近结束,朔北的官吏豪绅多次宴请姚昶,过去的一年多内他时常推脱,即便卸职在乡,依旧常常亲自巡视农田,关心民生,宴会游兴很少参与,只是这次盛情难却,才答应了前往知县府上赴宴。
年初时原本传言聿都会下派人来巡察朔北,乃都察院的一名吕姓御史,朔北官僚本已严正以待,不久前传来消息,这位吕姓御史北上途中感染肺疾,缠绵病榻,根本下不来床,只能返回聿都向上请罪,这巡察一事便暂无后话了。
今年北方一些县城连绵大雪,雪融后道路泥泞,水位上涨,外加春汛,恐有决堤之险,工部派了臣工往各地加固防汛,近日方到,宴会的主人也邀请了他们,一并接风洗尘。
为首的小官唤作沈霁,字南维,他职位低,独自坐在一旁吃茶,并不掺合其他人。
姚昶到时众人已等候多时,他一出现,便被众人簇拥着坐上席位,先是点了戏,宴会主人又叫婢子上前侍酒,坐在角落的沈霁皱了皱眉,“不必,我自己来便可。”
一旁的婢子讪讪地看了他一眼,青年神色严肃冷峻,与宴席的气氛格格不入,她不敢再凑上前,躬身退下。
不远处的一名宾客见状却笑道:“小沈大人冷面肃目,像是个手握重权的肱骨之臣,难怪吓得奴婢都不敢靠近。”
他话里不怀好意,夹着讥讽,沈霁闻言只是起身拱手,行了个礼,神情淡淡,并未回应他的嘲弄,对方面上有些挂不住,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不远处几人低声交谈起来,“沈家落魄后,这位曾经的才子竟也只能沦落到在工部领个九品的臣工之职了。”
“谁叫他要与中宫扯上关系,明婵公主音讯全无,不知死活,他们二人当初两情相悦,陛下原都打算赐婚,偏偏出了那样的事,没将他们沈家一并抄了都算好了。”
“要我说,他现在还装模作样个什么劲,李十三被幽禁后,沈家忙着撇清干系,他们原先依附辅政,程鞍死后,墙头草一般又投向别人,难怪如今落到这个下场。”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正好落在沈霁耳里,他神色无波,独自坐在角落,无人同他交谈,再加上天生眉眼浓烈肃穆,气质漠然,更像是自负倨傲了。
被簇拥着坐在主位上的姚昶出声打断了几人的交谈,看着像个慈眉善目的长辈,“今年春汛决堤,小沈大人远道而来,不计路途艰辛,近日为了巡视各地河坝怕是操心不少,我等理应敬你一杯啊。”
沈霁只是道:“分内之事,不必。”
姚昶倒是脾气好,对方如此冷淡,他也未曾发火,笑了一声后便转头与其他人交谈了。
沈霁又归为沉默,他盯着面前的宴席,神思游离,不知在想什么,良久,忽然有人喊了他一声,沈霁没听见,对方又道:“小沈大人?”
沈霁回过神,起身行礼,“姚大人。”
姚昶笑容和煦,“该你点戏了。”
说罢一侧的婢女弯腰双手呈上戏折子。
沈霁不喜这些,方要拒绝,便瞧见站在面前的婢女双手握紧,微微抬起头,双眼微颤,目光恳切倔强,幽幽如炬火。
沈霁心神一激,将要说出口的话堪堪咽下,伸手将戏折子接过。
他随手翻开,面色如常,心中却如震天的云雷,洪流一泄,久久不息。
这折子中藏着一张纸,那是一封血淋淋,白骨累累的诉状,上面有无数个红得近乎发黑的血指印,触目惊心。
户部尚书姚昶丁忧归乡,与朔北豪绅张卯勾结,欺男霸女,逼良为娼,买卖人口,拂春楼便是这些人的据点之一,寻常诉状无法扳倒他们,更何况这中间还不知有多少官吏参杂其中,层层叠叠,根本求告无门。
这诉状上虽只有短短百字,每一笔一划却几乎都是朔北被压榨的百姓血肉所写,沈霁用尽全力才忍着没有将愤怒表现出来。
不过,为何这婢女会将诉状交给他?
沈霁面色如常,看了对方一眼,他未曾流露出一分一毫的异常,轻轻将折子合上,沉声道:“就点《刘公案》①里《铡太师》那一出罢。”
婢女接过折子,躬身退至一旁,她已恢复先前恭敬卑微的模样,戏台上唱了起来,沈霁收回目光,若有所思。
宴会一直至亥时方歇,众宾客各自散去,姚昶被扶着走下台阶,刚出门,迎面便跑上来他的亲信,脸色沉沉,像是有要紧事发生。
他道:“老爷,出事了。”
“前几日南坊不是死了一个妓子么,张卯说他会将这件事情处理好,怎知居然又闹大了起来,眼下事态愈演愈烈,不知是谁在造谣生事,大人,如今,坊市间竟有人传您与张卯勾结,背地狎妓,那女人是不堪受辱才自尽于灯楼!”
姚昶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方才在宴席上言笑晏晏,喝酒听戏的舒爽酣乐被这话迎头一浇,瞬间凉得他一个激灵。
作者有话要说:初恋登场()
①《刘公案·铡太师》:讲述的是三十岁的刘墉之父当朝宰相刘统勋包打黄河完工回朝交旨,途经良乡县路遇被当地恶霸童三封抢占民女金瓶、银瓶二姐妹,刘统勋听完二人遭遇后收为义女代为告状,却被昏官打进监牢。二女进京找刘墉申冤,被太师耶律红诳进太师府,后被刘墉查出,怒铡太师耶律红。
这里觉得和剧情有一点相似度,所以引用了一下,不影响剧情后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