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海棠春睡(五)

前日歌女婉音自尽于灯楼前的事情传遍街坊,谈论什么的都有,其离奇程度堪比私营书局内拓印的无良话本,虽然事情还未查清,但因为这件事情的影响,导致从前纷奢喧闹的拂春楼都冷清了许多。

大堂内零星坐着几名酒客,穿着清凉的女郎百无聊赖地团着丝帕,连侍奉吃酒都有些兴致恹恹的。

须臾,门口走进来一人,气势汹汹,个头不小,却是五短身材,因此看上去格外滑稽,身穿服饰夸张奢华,十根指头个个佩戴玉石,恨不得将所有家当悉数套在身上。

角落正在与女郎嬉闹的酒客看了眼走进来的男人,转头对一旁的女郎道:“张卯作甚凶相,这模样吃花酒,真怕他吓到我的心肝儿们。”

女郎脸上一僵,扯着嘴角笑了笑,因他的话而心神不宁,面上却依旧巧笑倩兮,熟练地哄着酒客又喝下一盏。

张卯径直走上阁楼,垮着脸,一把推开尽头的厢房门,门未开,人已经张口骂道:“贱人,你们这是要害死我!”

里面坐着的女郎是拂春楼的鸨娘,唤作春绣,她低着头正在擦拭婉音生前常用的琵琶,被这突然的一声斥骂惊得手下一颤,震开短促的弦音。

“真是晦气,死在哪儿不好,若是耽误了贵人,老子都要被你们连累。”

春绣停住动作,“张相公,阿音只是一时想不开。”

“呵。”张卯冷笑了一声,“想不开?你怎么管的人,那娘们当着南坊那么多的人寻死觅活,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风波,你往常与她亲如姐妹,你会不知道她想死吗?”

“奴不知。”

“不知?我劝你们,当了婊|子就别立什么贞节牌坊,婉音死了你以为我就没办法了?”

春绣一愣,张了张嘴,张卯低下头,捏起她的下巴,一字一顿道:“前几日楼里是不是刚卖进来一个十一岁的丫头,你们以为把她偷偷藏在酒窖中我就不知道了?”

“张相公!她就是个被叔父卖进来的可怜孩子,她才十一,她……”

张卯打断她,“十一怎么了,我给你□□的时候你不也十一岁吗?”

春绣的脸色瞬间僵硬,又红又白,忽然想到什么,紧咬住嘴唇浑身发抖。

“张相公。”

她吸了一口气,“您心里清楚,婉音到底为什么选择自尽,等灯会结束之后,她会被送往何种地方,受到怎样的折磨,您难道不清楚吗?”

张卯听笑了,“贵人被伺候好了,说不定一时高兴还赏她个姨娘当当,老子那是对她有恩!你们应该给我磕头,是我给了你们飞黄腾达的机会。”

“有恩?机会?!”

春绣扯着嘴角笑了,“你指的是将她们送到禽兽床上任他们折磨□□,这些年,拂春楼地底下的尸骨不知道堆了多少层,谁稀罕这种机会!”

张卯惊于她居然敢大着胆子说出这样的话,怒道:“闭嘴!”

春绣眼尾通红,双手摁在琵琶弦上,“你不过是将我们这些人当做你买卖的工具,从前是我,我人老珠黄后你又盯上了婉音,婉音死了,接下来你又要盯上谁,你——”

话未说完,张卯猛然扑上前,桌上的琵琶“嘭”的掀翻在地,他一把扼住春绣的脖颈,手背青筋突显,“贱人……”

房间内传来重物落地之声,混杂着男人压抑暴戾的怒喝,围栏边的酒客都停了下来,探究地望向发出声响的地方,还有几名香肩裸|露的女郎投去了担忧的目光,想前去查探又碍于里面那凶狠的动静而踟蹰原地。

紧闭的房门中,地上一片狼藉,张卯扯住女人的头发将她拎了起来,一巴掌抽过去,“老子待你不薄,若不是我大发慈悲,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下等窑子里,不过一个娼妓,你敢这么和我说话!”

“我是娼妓,我为什么会是娼妓你不知道吗!”

春绣被那一巴掌打得头晕目眩,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士……士农工商,你也不过只是个一身铜臭味的哈巴狗……”

“闭、嘴……”

“还不是要谄媚讨好那些人,张卯,你给他们溜须拍马那么多年,有人正眼瞧过你吗……也就只能在一个小小的……朔、朔北作威作福罢了……”

短短一段话戳中了张卯的痛处,锥子一般,激得他立刻跳起,打翻的酒液泼了一地,春绣被摁在地上,发髻散乱,唇角带血,张卯终于彻底被她激怒,双手握紧她的脖颈,发了狠力。

门倏地被撞开,一位女郎惊慌地上前拉住张卯的手臂,急道:“张相公不可,张相公不可啊……”

“滚开!”

“婉音已经死了,您今日若是掐死了她,外面的人可怎么想,张相公不是给自己添麻烦嘛!”

闻言,盛怒中的张卯松了松力,脸色胀红,濒临窒息的春绣猛然喘了一口气,翻身按住胸口。

张卯胸口起伏,竭力忍着火气,嗤嗤一笑,“老子现在就要把酒窖里的丫头抓出来。”

他俯下身,重新捏起春绣的下颚,恶狠狠道:“你等着,我有的是机会收拾你。”

说罢便挥袖离去,阁楼上有几位酒客一见他出来便探究地望过去,张卯沉着脸,大步跨出拂春楼。

他来时突然,走得也匆忙,方离开衙后街,手底下的人便迎了上来,神色焦急,“老爷,出大事了,咱们运往墉州的丝船被拦下了。”

“什么?”

张卯脚下顿住,先是一愣,随后脸色大变,“那丝绸呢?”

“没有过所①,已被关津②扣下。”

张卯嘴角动了动,疑道:“不是有通行符碟吗?”

“老爷,咱们那通行符碟级别不够,墉州不认啊。”

仆人愁眉苦脸,“眼下丝绸被扣,若再运回,海上耗时越长,这些东西受潮,到时候就不能用了。”

“大爷的……”

张卯在地上啐了一口,还没来得及想出个对策,又有一仆从火急火燎地冲上前,急道:“老爷,不好了,咱们在北街的绣坊被查封了,那些……都被带走了,姓王的趁人之危,收揽了一条街的生意。”

“你说啥?!”

张卯眼睛瞪得浑圆,嘴角扭曲,北街的绣坊明面上卖布匹,实际上暗中行皮肉交易,这些年因着与官府颇有往来,一直稳妥地经营着,今日怎么忽然被翻了出来。

“定是王昌旻那狗日的搞的鬼!”

“不仅如此,我们的船与王家的一同出港,他的却被聿都和墉州的关津放行了。”

姓王的与他同为布商,也算朔北有头有脸的人物,早年捐买了一个员外的官职,最早他还只是个小商人,听说前年纳了个貌美如花的妾室程氏,王昌旻一头栽进温柔乡,为了讨那妾室欢心才开始做起了丝绸与饰品生意。

想到这儿张卯眉头一蹙,纳闷道:“不对啊,他的东西怎么能送到墉州与聿都的?关津不查他?”

聿都乃皇城,墉州是中原富饶之地,素来便有“天下七分盛景在聿都,三分在墉州”之谈,两地关津严格,税率高昂,若是再有官府人员刻意勒索,那这货物便基本上有去无回了。

他费力讨好来往官员,从他们那得来的符蝶也不过只够一府内畅通无阻,想手上的丝绸能远销其他州府,不被拦截,则难上加难。

但姓王的居然和聿都、墉州牵上了线,他这是搭上了哪条大船?

张卯神情凝重,目光一转,眼下最要紧的是要摆平绣坊被查封一事,至于酒窖里的人,只能先放在一旁,想到这儿,他回头道:“你去姚府递张帖子。”

仆人领了令,俯身告退。

张卯阴着脸,脸色沉郁,方才被春绣激出来的怒火被浇得更旺,忍不住狠狠骂了一路。

微风和煦的春三月,连池中锦鲤都活泼了许多,王宅的后院养了几只白鸭,天气一热,便成日窝在暖融融的水面上,偶尔低头啄几下虾米。

这进宅院的归属者名叫王昌旻,年轻时考秀才无望,后来转做生意,如今是朔北有头有脸的丝锦商,与官府的织造局也有几分暧昧的关系。

王昌旻身材圆胖,逢人笑脸盈盈,看着慈眉善目,他疾步跨过长廊,路上遇到的仆人朝他弯腰行礼,王昌旻摆了摆手,问道:“允棠可在院中?”

婢子轻声回应,“娘子刚午憩起身。”

王昌旻点点头,大步走近院落,亭中果然远远可见坐着一个人影,程允棠简单地挽着头发,低头看着一物,阿檀立在身侧。

他行至台阶下停住,未像在婢子面前那般亲昵地唤她的名,而是躬身道:“见过十三殿下,殿下近来可好?”

程允棠抬起头,“王副官免礼,我一切都好,如今不在宫中,自然没什么十三殿下,您不用如此称呼我。”

王昌旻笑了笑,“是是是,某早已辞官,如今也只是朔北一个小小商人,主君直呼名讳即可。”

说罢走近亭中,转身眺望廊外景致,春江水暖,池上白鸭慵懒地振了振羽毛,锦鲤涌出水面,王昌旻道:“远游几旬归来,这扁毛畜牲竟肥硕了不少。”

程允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声道:“王员外此去墉州,想来收获颇丰。”

“还要多谢主君相助,若非主君,墉州守官也不会卖在下这个人情。”

他转过身,“不知主君此次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张卯的丝船在墉州关津被扣下,他这生意是做不成了,他原先便是朔北最大的丝绸商,手上还沾着好几条皮肉勾当,朔北不少官吏都要给他面子,你抢了他的生意,张家可少不了你的麻烦。”

王昌旻笑得无所谓,“这些年他找的还少吗?主君要是能治了他,在下来日必定感恩戴德,结草衔环报答您。”

听着恭维声,程允棠并不答话,转而将她先前一直握在手中的东西拿出来,王昌旻站在亭外时,便看到她端详此物。

“这是……”

待看清后,王昌旻一愣。

程允棠道:“这是蟠龙玉珏。”

珠色玉润的圆形玉珏用赤色嵌金细绳缠绕,尾端垂着缀珠络子,倘若拿起来细看,便能发现玉珏上刻着蟠龙样式,锋利佼劲,栩栩如生。

王昌旻眸光一颤,龙身份尊贵,此图案非皇室不可使用,蟠龙玉珏更是贵中之重,只有深受陛下信任喜爱的皇子才会赐得,如今的皇子中,只有贤妃抚养的七殿下李孚谕拥有,既如此,又怎么会出现在程允棠手上。

程允棠神色坦然,王昌旻对上她的目光,忽然想起来,蟠龙玉珏并不是只有李孚谕有,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被赐过,那就是曾经的十三殿下,明婵公主李望津。

作者有话要说:①过所:古代过关津时所用的凭证,犹近代的通行证。

②关津:指水陆交通必经的要道,关口和渡口,泛指设在关口或渡口的关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