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那小子不要命了,竟跑进火里把尸体背出来了,他不怕死人吗!?”
身旁路过的行人骇然,程允棠回过神,猛一抬头,燕回正背着婉音的尸体往火场外跑。
阿檀带着夜巡铺的士兵赶到火场,脱口而出,“殿——”
就在这一瞬间,燕回身后的灯楼轰然倒塌,激起的灰烬扑面而来,翻腾的火浪燎起,猝然涨大。
蓦地,从旁伸来一只微凉的手,及时将他拉离了火舌的席卷方向,熟悉的声音传来,“你做什么?”
燕回心有余悸,胳膊不知道是不是被热浪燎过,火辣辣地疼,他愣愣地看向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程允棠,一颗心还没来得及放下,便听到她压着怒意低斥道:“旁人都知道往外跑,你冲进去找死吗?!”
一向巧言善辩的燕回倏地哽住,他被这一声呵斥弄得有些懵,肩上还背着婉音的尸体,青白的胳膊从他肩上垂下,格外瘆人。
燕回没有管自己的手臂上是不是真的被燎伤了,脸上又红又青,“没有,将才火还没有这么大,我只是想将她背出来,她已经死了,要是再被火烧得尸骨无存……”燕回顿住,“我、我不是找死……”
程允棠脸上的怒意顿时泄开一个口子,怔道:“你……”
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刚开口便顿住,燕回垂下目光,默默将背上的尸体放下,婉音胸口的血已经凝固,插着的那根翠钗在远处火光的映照下,折射出森寒而灼目的光泽。
“嘭”的一声,骨架被完全烧毁的灯楼完全倒塌,火势如海。
燕回身形一晃,这时才后怕起来,被灼过的手臂疼得发麻,心脏直跳。
未等他缓过神,衙门的差役走上前,他们收到报案说南坊死了人,接触过尸体的全都要被扣留,包括背着她冲出火海的燕回。
佩刀的差役停在面前,看了眼愣神中的燕回,“小子,胆子挺大,跟我们走一趟吧。”
程允棠沉声开口,“他只是怕尸体毁于大火才背她出来,与死者本人并无关系。”
衙差偏过头,见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即便遮着面,露出的半张脸眉目清丽,仍然可以看出是一个极貌美的人。
“这位娘子。”衙差嬉笑一声,“不管与死者有没有关系,他都是要跟我们走一趟的,这是查案的规矩,谁都不能例外。”
燕回缓过气,走上前轻声道:“程娘子,无事的,我跟着他们走一趟便是了。”
说罢又略弯下腰,恳请道:“麻烦您差人去西门知会我爹一声,他在那里摆摊卖灯,他腿脚不便,您让他早些回家,不用担心我。”
见此,程允棠没有再试图与衙差理论,退后一步,点点头,“嗯,我会让阿檀去找他。”
“好。”燕回应了声,有些磕绊,“还有……程娘子你、你回去路上小心。”
程允棠颔首。
燕回抿了抿唇,收回目光,随后转身朝衙差道:“劳烦。”
差役上手摁住他的肩膀,押着他往前走去。
与他一起被带走的还有抬轿的轿夫,他们不算正式犯人,被统一关押在一间牢房内,这处半点不透光,角落还有几个黑黝黝的墙洞,燕回一被推进去,就和窝在草垛里的肥硕老鼠打了个照面。
一旁的轿夫扑向牢门,用力拍打了几下,哀嚎道:“冤枉啊老爷,俺就是个抬轿子的,俺啥都没干呀!”
外面的狱差扫了他一眼,“嘭”地将门重重合上,“去去去,案子没查清前这里的人都不能走。”
燕回靠着墙壁坐下,脸色苍白。
一旁的男人嚎叫累了,哭丧着脸瘫坐在地,半晌瞄了瞄身侧的少年,道:“你小子,也真是不怕死,眼见着楼都要塌咯还凑上前。”
燕回意识到他在和自己说话,解释道:“尸身受损会影响案子进展,查不出真相,我们就不知道要被关到何时。”
“倒也是。”
男人哀叹了一声,“真是流年不利,还以为今日能得些赏钱呢,你说好端端的,这头牌娘子咋就自寻短见了呢?”
他喋喋不休,“俺真是要吓死了,血淋淋的,老子回去以后要做三年噩梦了,你也真是厉害,还敢上去背她。”
燕回没有答话,他静静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牢内暗无天日,除了犯人的哀叫声外可以说得上是静悄悄,中途只有狱卒进来送过一顿吃食,大概已经一夜过去,不知道外面如何了。
手心沾着从尸体上蹭来的血迹,怎么擦都擦不掉,燕回没有胃口,他挪了挪脚,拨开了啃他裤腿的耗子,忍不住想,程娘子回府了么,说好的带她出来看灯会,结果什么都没看成,还出了这样的事。
还有自己一夜未归,爹找不到自己怎么办,以前他跑丢过一次,燕二里拖着那条瘸腿找了他一整夜,之后修养了几日才好,就怕他知道自己被关进了牢里,平白叫他担心。
燕回叹了一口气,明面上婉音娘子不明不白地死了,之后坊市间不知道会传出怎样的风声,官府会如何看待这件事?
他神情凝重,还未理出个头绪,紧闭一夜的大门忽然打开,久违的光亮映了进来,牢内众人循声望去,狱卒提着钥匙走近,话很多的那名轿夫立刻扑上前,抓住栏杆激动道:“大人,是不是案子查清了,那可以放俺们出去了吗?”
狱卒并未理睬他,径直望向燕回,道:“你可以走了。”
燕回愣住。
轿夫指了指自己,“那俺呢,俺什么时候能走啊?”
“你老实呆着!”
“凭啥嘞,那娘们是自尽的,跟俺有啥关系,俺不管,俺也要出去!”
狱卒拔出佩刀,厉声呵斥,“你敢动一下试试。”
轿夫一下子泄了气,跨着嘴角咕哝了两句,老老实实地坐回了墙角。
燕回犹豫地跨出牢门,询问道:“是案子查清了吗?”
狱卒没有说话,催促他赶紧离开。
燕回心中不解,案子不可能这么快就有结果的,婉音的死因扑朔迷离,绝不只是自尽而亡,狱卒为何现在就说他可以走了?
狱卒见他犹豫不动,又推了他一下,燕回只好收回目光,跟着他先行离开。
一出门,便能看见远处的路边停着辆马车,太久待在暗无天日的牢房,燕回眯了眯眼才能适应外面的光线。
马车旁的人转过身,看到他后大喊道:“燕回!”
燕回认出这是阿檀的声音,忽然一个激灵,阿檀在这里,那马车里的人岂不是……
他连忙跑过去,人还未凑近,声音已经扬起,“是程娘子吗?”
马车内探出一只手,半掀开帘子,熟悉的清冷声音传来,“上车。”
坐在里间的娘子还是一身素净的打扮,未施粉黛,发间戴着简单的玉簪,膝上抱着一只芙蓉雕花手炉,周身萦绕着清清浅浅的熏香烟雾。
燕回坐在另一角,眼睛忍不住亮起,“程娘子,你怎么来了?”
程允棠道:“婉音的死与你无关,所以接你出去。”
燕回有些怔然,“可是案子还没查清,衙门的人怎么会肯让我跟你走?”
程允棠平静道:“用钱。”
“啊……”
燕回被这直白的回答惊得睁大眼睛,讷讷地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又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似乎没法反驳。
“程娘子,我爹知道我关牢里去了么?我怕他会担心。”
“不知,他来王宅找过你,我说花园里有株昙花要开,让你留下看顾。”
“这样,多谢你。”
马车缓缓驶出衙门附近,燕回紧绷的神经松开些许,靠坐在车厢壁旁缓了缓被关了一日的心情。
须臾,一旁阖眸休憩的程允棠睁开眼,低声道:“你认识拂春楼的婉音?”
燕回摇了摇头,如实道:“算不上认识,从前我和邻家朋友在衙后街做过闲汉①,时常出入拂春楼,为她送过几次酒食。”
程允棠目光顿了顿,有些诧异,“既不认识,昨日……你为何还要返回火场将她的尸体背出?”
燕回不假思索,依言回答道:“我总听人说入土为安,她已经死了,若再被火烧,死无全尸,那就太可怜了。”
程允棠一时哑然,“人死便死了,死人不会知道自己是不是全尸,可你还活着,稍有不测就会把命搭上,那还是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你不怕吗?”
“我没想那么多……想做就做了。”
听到这个回答,她忽的沉默,不知道该说他莽撞冒失,还是天真愚蠢。
程允棠重新阖上眼,不再开口。
怎知过了片刻,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搭上她的袖摆,轻轻扯了扯,“程娘子。”
程允棠掀开眼帘。
燕回望向她,目光有些局促,“对不起,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她还未答,他便道:“我知道是我冲动,害得我爹担心,还要你替我收拾烂摊子,对不起……”
“无需与我说这些。”
程允棠淡淡道:“官府的衙差将你带走,是因为你冒死背出尸体,认为你与死者相识,可婉音昨夜自尽与你并无关系,她甚至不认识你,就算没有我,案子仔细一询问,查出你与她无关后,你也会被放出来,只是时间问题。”
提到婉音的死,燕回张了张嘴,他面色有一瞬的踌躇,似乎是想起什么,欲言又止。
“其实……其实……”
程允棠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燕回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告诉她,他握紧拳头,挣扎片刻,咬牙道:“婉音娘子的死没有那么简单。”
作者有话要说:注:①闲汉—无正当职业,以帮闲为生的人;游手好闲之徒。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饮食果子》:“更有百姓入酒肆,见子弟少年辈饮酒,近前小心供过使令,买物命妓,取送钱物之类,谓之闲汉。”感谢在2023-07-15 20:18:08~2023-07-17 22:29: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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