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节时坊市间有祝神庙会,锣鼓喧嚣,知县夫人在宅邸外分发花糕,据说用的是蜂蜜制成,普通人家连饭都不一定吃得起,更遑论是蜜糕。
前日散学,相熟的同窗原本约了燕回一起去知县府邸门口抢蜜糕,一直热衷于玩物丧志的燕回这次却并没有答应,弄得一众小跟班以为他又得了什么新的乐趣,嚷嚷着要一起,皆被燕回三言两语的打发走了。
南坊的灯市要到晚上才开始,白日里燕回先去逛了祝神庙会,随后帮燕二里晾晒种子以祈求丰年,一直忙到黄昏时,才得以空闲下来。
“燕崽?”
燕二里入了夜要到南坊摆摊卖货,他本想叫燕回与他一起,喊了一声却无人答应。
这小子一整日神思恍恍,兴奋得过了头,一从庙会回来后便一头钻进了屋中没有出来,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尤其是清晨,竟然将只有过年才穿的衣服拿出来吹晒。
堂屋中有个装满的水缸,清澈见底,水面映着幽幽倒影,燕回换下洗白的短衫,穿着的那件冬衣在雪季显得单薄,在温和的春三月却又有些格格不入。
袖口与裤脚处已经短了几分,因常年收在柜子中,衣服上有明显的折痕,燕回捯饬半天,才将自己收拾得齐齐整整,临走时还不忘演练了一番,琢磨嘴角扬几分可以笑得最好看。
“爹,我出门了!”
门口正在收拾货品的燕二里眯起眼睛,瞥见他这明显骚包过头的扭捏形象,纳闷道:“都入春了你穿那玩意做啥?咋哩,你要去相亲呐?”
燕回脚下一晃,“没、没……就是、太久没穿了怕发霉,拿出来吹吹。”
“哦,那你要去哪嘞,不跟俺去卖灯了?”
燕回没答话,对上燕二里探究的目光,摸了摸后脑勺,垂头嘿嘿一笑,转眼就跑得没了影。
朔北并不似聿都一般繁华,地处北方,民风强横彪悍,坊市间没有聿都那么多的规矩,宵禁也很晚。
白日祝神庙会结束后,热闹还未散去,夜幕低垂,南坊却灯火通明,商摊如鱼鳞相切,乐声嘈杂,比肩接踵。
等燕回跑到王宅时,门口的两盏灯笼已经高高升起,角门洞开,在拐角处远远地便能看见一个清直的身影,雪色披风迎风扬起,如飞燕游龙。
隔着一段距离,他渐渐漫步停下来,低头理了理卷起的衣摆,将鞋上粘着的污渍擦干,怕自己有哪一处不妥,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挺直了脊背走上前去。
“程娘子!”
屋檐下的人回过头,看向朝自己跑来的少年,“来了。”
燕回停在她身前,穿着难得拿出来的衣裳,眼眸明亮,一见到程允棠话便多得没完,“我来的时候路过南坊,呼……人可多了,特别特别挤。”
“今年知县老爷请了伶人来扮花神娘娘,好多人都去看了。”
燕回将白日的见闻细细讲给身旁的程允棠听,他好像天生就是一张笑脸,眉目生动,不苟言笑的程允棠几次忍俊不禁,明明有些事情本身并没有什么意思,不知道为什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意外幽默风趣。
“庙里摆着供奉花神娘娘的素馔,花糕做得很好看,就是夹生,尝起来像嚼马草,不好吃。”
燕回撇了撇嘴,随口抱怨了一句,怎知程允棠听了却道:“供奉花神娘娘的素馔?你怎么知道不好吃?”
程允棠语气揶揄,燕回见状大窘,别过头支支吾吾道:“就是……我、我听说的啊。”
一下子嘴快,不小心暴露了自己偷吃贡品的事情,要是程娘子听了觉得他又贪吃又恶劣怎么办?
燕回偏过头,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程允棠的神色,见她回望过来,心虚地移开目光,连忙扯开话题道:“程娘子,看,那边的花灯。”
半大的少年总是脸皮薄,程允棠不再追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听他道:“那是六角灯,用纱绢所制,就是骨架搭得不太对,难怪有些歪。”
程允棠诧异道:“你还懂这个?”
“也不是懂……”
燕回不好意思地刮了刮鼻子,“以前我爹为了养我什么活都干过,什么手艺都学过,他做过许多灯,耳濡目染多了,我就会一些。”
燕二里是天生的跛脚,很早就被父母抛弃,如果不是因为捡到燕回后想要将他养大,大概会靠乞讨过一辈子。
但燕回提起这些的时候并未有一丝卑怯,反倒有些得意,“我爹不仅会做木工,他还会扎竹篮,会打铁,还会养花,他会好多东西。”
怎知程允棠听了却道:“难怪你会种海棠,原来都是跟你爹学的。”
燕回愣住,意识到她说的是前日送给她的那些花,他骗程允棠是路边随手摘的,其实程允棠什么都能猜得出来。
好像千方百计藏匿的小心思,对方一眼就能看穿。
样式各异的花灯交相辉映,色彩辉煌,护城河边挤满了人,水面波光粼粼。
程允棠的眼睛在花灯的映衬下,露出了鲜有的明艳色彩。
燕回偏过头,不敢回答,他觉得自己的脸好像被火烧过,热烘烘的又烫又麻,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程娘子,他们都去护城河那儿放河灯看灯楼了,我们也去好不好?”
不远处锣鼓声震天,将他的声音盖得严严实实,今日南坊有花魁娘子坐轿游街,灯楼高筑,雕甍画栋,游人如织,大家都想去凑一凑热闹。
“嗯。”
程允棠戴着银纱面帘,随风轻摆,侧脸被灯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近乎神圣。
燕回看得有些怔,反应过来后猛地摇了摇头,试图将脑海中那一张绮丽的面容甩出去。
坐在高轿上的娘子被纱幔遮挡,玲珑曼妙的姝影惹人遐想,朱冠点翠,红袖如云,随着摇摇晃晃的轿子发出细碎清脆的碰撞声。两侧各有四名童女手持花篮,所过之处香气弥漫,小桥下围着十数名孩童,追着路过的队伍拍手嬉闹。
今夜拂春楼的婉音娘子游完街会前去灯楼弹曲,游人争相涌上前,耳边吵闹,灯火的噼啪声,人群的吆喝声汇聚在一起,混着丝竹之音,将灯会的热闹推至最高点。
燕回一边拨开人群,一边道:“程娘子,我们绕路从桥下走,再往前就是护城河了,你想看灯楼吗?”
说话声听不太清晰,程允棠辨认了会儿,道:“人很多。”
“是啊。”
燕回嗓音大了些,“拂春楼的婉音娘子会在灯楼弹曲,我听人说她是朔北第一琵琶手,大家都想去见识见识,人自然就……”
话未说完,前方的人群忽然传来惊惧的呼声,燕回额角一跳,话头被截断,他立刻抬头往声音的来源看去。
程允棠神情平静,视线中载着花魁娘子的轿子停在灯楼前,然而却一直没有人走下来。
围观的人群中终于有人觉得不对劲,轿夫犹豫了一番,缓缓掀开帘子往里看去,却不知道看到什么,脸色瞬间苍白,大叫一声,后撤跌倒在地。
轿身一晃,里面的人失重往前扑下,娇艳欲滴的女郎不知何时已经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满头珠翠滑落,甚至有一支牢牢地插在她的心口,鲜血染透了大片精致华丽的衣衫。
人群乱了起来,惊呼声此起彼伏。
方才吓得倒地的轿夫缓了口气,大着胆子倾身上前探了探鼻息,随即肩膀一颤,猛地撒腿逃开。
燕回顿时愣住,他旋即侧身挡在程允棠面前,显然吓得不轻,连声音都有些抖,“程娘子,前面出事了,你别看。”
程允棠没有说话,周围的人群有些骚动,有人道:“死人了死人了!好端端的拂春楼的婉音怎么拿发钗自尽了?!”
“报官,先报官!妈的,别往这儿挤了!”
“别挤,都说了别挤!你大爷,谁把俺鞋踩走了!?”
原本要前往灯楼献艺的婉音不知为何死在了轿子里,护城河边观景的人群开始涌动,看热闹的不嫌事大想要往前一探究竟,胆小的争先恐后往外围跑,混乱中不知是谁撞翻了街边的花灯,火苗一窜,借着晚风之势,瞬间沿着竹制骨架攀上了半座灯楼。
“着火了!”
游人更加混乱,护城河边本就拥挤,周围的人惊慌道:“楼、楼快塌了,火要烧过来了。”
程允棠脸色一变,她抬头,人群中的阿檀与她对上视线,轻轻点头,转身遁入巷陌。
这场火起得突然,灯会虽临近护城河,但附近有成片成片的民居,春日干燥,灯会还都是游人,一旦火势没有及时控制,不知道会牵连多少人。
城内各处有夜巡铺,眼下南坊人员杂乱,报信的不知道许久才能挤出去,就算最近的夜巡铺收到走水的消息赶来也要片刻。
只能让阿檀先去夜巡铺找人来救火了。
燕回带着程允棠来到一处僻静处,躲开渐渐扬起的大火,他倏地回头望了一眼逐渐被吞噬的灯楼,方才抬轿的车夫等人已经散开,精致的花轿孤零零地立在灯楼前,旁边便躺着婉音消瘦的身影。
耳边传来游人经过时的交谈声,“婉音娘子究竟遭受了何事竟自尽于轿中,红颜薄命啊,这火这么大,如今看来,竟然要尸骨无存了,这当真是……”
燕回不知道想到什么,神色动了动,转头道:“程娘子,我去去就回!”
程允棠眉心一蹙,正要喊住他,燕回已经冲了出去,阿檀离开有段时间了,远处夜巡铺顶的眺望塔上响起了激烈的警戒钟声,大概已经收到了报信,很快就能赶来。
“让开,让开!”
燕回原本已经离开火势波及中心,这会儿又折返了回去,他推开面前还有几个不怕死,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人,脱下外衣在河水里趟了一遍便兜头盖上,他身手灵活,穿过尚未被波及的灯楼,直奔地上的婉音而去。
人已经死了有段时辰,躯体僵硬,燕回想都未想,脱下身上的湿衣服盖在她身上,准备背起就跑,尸体的手垂在他肩上,燕回无意碰到她的指尖,蓦地一僵,只一瞬又反应回来,猛地窜出灯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