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闻异事上总说,世上只有两种人生得绝艳,一个是妖精,一个是神仙,燕回却觉得哪个都不准确,他读书读得不精,算得上贫瘠的学识中,只能找出“朗月”这个词来形容程允棠。
燕回第一次见到她是两年前,王宅的后院被覆海棠,满庭东风中,他遇到了一个美人。
他和养父燕二里住的小破瓦房像是豢养锦鲤的水缸,游一圈便会碰壁,但王宅很大,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头,燕二里领着他跨过门槛,绕过长廊,穿过角门,迎面便是花团锦簇的后宅院。
燕回生性跳脱,尽管燕二里再三叮嘱他不准乱跑,他还是顺着墙角钻进了海棠花丛,一路闻香窃枝,走至尽处,一抬头便瞧见碧波荡漾间,青瓦闪烁的湖边水榭。
梨花飘雪,春水盈盈,亭台桅栏边倚着一人,月白色的齐胸襦裙勾勒出了她纤细婀娜的身影,肩上的藕色金织披帛随风荡起,像是翡翠流波上立着的一株清荷,芬芳馥郁。
燕回停在花丛前,耳边春鸟啼鸣,亭中人回过头,清面如玉,淡淡道:“你是谁家的孩子?”
他心跳一时顿住,半晌又如春雷阵阵,见他不答,她身旁的婢女掩唇一笑,揶揄道:“娘子,这人怎么不说话也不动,怕不是个傻子吧?”
又道:“诶,你听见没?我们娘子在问你话呢。”
燕回低下头,半晌,听到最开始的声音道:“好孩子。”
她倚在桅栏边,身姿慵懒,轻轻抬了抬手指,“到我跟前来。”
误闯花色深处,燕回觉得自己应该拔腿就跑,但他还是一听到她的声音便巴巴地走上前去。
离得近了,才看清这尊月华是何种模样,眉目疏离,像是秋夜时分滴落在芭蕉叶上的冷雨,眼尾上挑,虽是在笑,却给人一种隔着雾的错觉。
她垂着眼睑,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燕回忘了她当时到底有没有笑,只听得她道:“倒是个俊秀的小郎君。”
“阿檀,给他抓一把饴糖吃。”
阿檀听了令,从一旁的桌案上捞了满手的饴糖,不由分说地塞给他,太多了,他掬起双手才能堪堪捧住。
这些饴糖和朔北小县里那些粗糙咯牙的饴糖不一样,它是彩纸包裹的,颜色各异,还未拆开就能闻见淡淡的甜香。
燕回收拢手指,彩纸在他的掌心磨蹭,发出稀碎的清响,他在外面是这片小县城的孩子王,上山抓野鸡或是掏鸟窝,什么不像样就做什么,大人们拿他没办法,但面前这个娘子问什么,他便答什么,一句也不敢胡诌,不敢敷衍。
燕二里盘算好了柜子的尺寸,回头瞧不见他的人影,着急地在偌大的王宅后院寻找,穿过海棠花丛,远远瞥见他站在水榭中,吓得屁滚尿流地冲过来,跛着脚,看着格外滑稽,抓起他的肩膀就骂,“你要死哩,乱跑啥子!”
说完扭过畸形弯曲的双腿,面向不远处的女人堆笑道:“程娘子,娃不懂事,冲撞了您,您别和他计较。”
余光里女人摇了摇头,月白裙裾晃眼,“无碍。”
燕二里扯着他的胳膊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压着声音低骂,“你知道这是哪儿不,王员外的府邸,不是俺们家后面可以任你闹腾的山头,把大老爷惹急了,小心打断你的腿哩!”
燕回跟着他走,脚底飘飘然,好一会儿才从浓郁的香气中想起自己姓甚名谁,“爹,方才亭子里的人是谁呀,真好看……像仙女似的。”
“就是王员外新纳的小娘子,姓程,俺们今日来王宅,就是为她打柜子。”
燕回神情顿住,“她嫁人了啊?”
“对呀,咋嘞?”
燕二里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没有……”
晕乎乎的神识回笼几分,燕回这才知道,亭子里的女人叫程允棠,来朔北投奔亲戚无果,因长得貌美,被王员外看上,纳作了妾室。
听人说她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姊妹依靠,不然那副好相貌,何至于委身于人做妾室。
燕回见过王员外,是个圆头圆脑的中年人,真要夸起来那也只能说是面目和善,当时年纪尚小的燕回想了想,毫不犹豫转头对燕二里道:“爹,我觉得王员外配不上她。”
燕二里一巴掌拍向他的脑袋,“闭嘴,关你屁事。”
过了几年,燕回还是觉得王员外配不上程允棠,那谁配得上呢,他也不敢乱想。
前年一场严重的倒春寒,王宅的海棠花全败了,朔北气候偏寒,这些娇贵的花看养起来很困难,燕回便自己攒钱到集市买种子,从去年的春天捣鼓到今年的春天,才有这么几枝。弄得燕二里都觉得见了鬼,他怎么不去山上掏鸟窝改种劳什子花了。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
从往事中回过神后,将才那两句诗缓缓荡在心头,燕回不知道为什么,纠结挣扎了一整日的心事,忽然便脱口而出地问出来了。
“程娘子,后日是花朝节,南坊有灯会,你……你会去吗?”
燕回大着胆子只敢抓住她的衣袖,抬起眼,目光中满是希冀。
程允棠的瞳仁很暗,浮于表面的平静下其实根本望不到底,她支起胳膊,手指碰了碰鬓角,似是在思考。
面前的少年人不过十四五岁,哪怕装得再老气横秋,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心思也能被她一眼看穿,且毫无余地。
她想得越久,他就越紧张,几次忍不住抬头窥探她的神情,眼睑掀起,又做贼心虚般的匆匆放下。
程允棠似笑非笑,故意拖了许久不回答,她看着纸上的内容,摸索着纸张,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久到燕回肩膀都绷得像一张拉紧的弓,好像下一刻就会弹起来,她才悠悠然道:
“嗯,去的。”
燕回神情一怔,眉眼展开,瞳孔猝然亮起,“真的!?”
程允棠点点头。
少年蹲在她身前,仰着头傻笑,程允棠眉梢微挑,“明日见?”
“明日见……嘿嘿。”
燕回忙不迭地点了点头,生怕回应晚了,点完又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样子有多憨傻,笑容一收,扭捏了片刻,“腾”的站起,嗡着声音飞快道:“我、我先走了!”
顿了一下又飞快地夺走那张热烈奔放的诗歌,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转过身。
他回过头,一开始还走得安分,没几步路便忍不住连蹦带跳,激动地差点给自己绊一跤,稳住身形后隐约听到程允棠与阿檀的笑声,霎时红了脸,连忙贴着墙根跑了。
送走了脚底踩云的燕回,守在一旁的阿檀摆弄了两下瓶中的海棠花枝,哼了一声道:“娘子,这花的品种倒算罕见,这小子还挺用心的,也不知他到底从哪弄来的。”
话音落下,转头一看,程允棠敛目不语,脸上的笑容已经荡然无存,将才温柔可亲的模样仿佛只是旁人的错觉。
这时,一名侍从出现在廊外,垂首沉声道:“殿下,拂春楼的婉音娘子求见。”
程允棠倚在栏前,闻言目光微动,握着鱼食的手顿了顿,随后松开。
朔北府下有十三个县城,乃开国皇帝李戬当年起兵反前朝之地,朔阳是这其中最靠北的地方,亦是户部尚书姚昶的故乡,前年姚昶母亲病逝,他回乡丁忧已两载有余。
拂春楼是朔阳南坊衙后街外的一间花楼,婉音是花楼的头牌歌女,年方十七。
侍从折而复返,身后跟着一个戴着帷帽的女郎,身姿娇瘦绰约,水绿色的裙裾拖曳在地,她梳着垂髻,长发如墨云,看着有些焦急,匆匆敛衽行礼道:“殿下,我有要事相告。”
程允棠示意阿檀为她沏茶,“何事?”
婉音心中忐忑,并未坐下,她缓缓拿出一封诉状,呈上前道:“这是我所写,上面有大家按下的手印……”
“我们想好了,与其被人一辈子捏在手心,不若拼一把,明日,我与楼里的姐妹们一起去击鼓鸣冤,将这些年的冤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哪怕一头撞死在衙门前,也要为大家讨回公道!”
程允棠接过那张诉状,翻看几眼,上面言辞凄厉地讲述了地方豪绅如何为了巴结官员,逼良为娼,以及控诉回乡丁忧的姚昶等人残虐少女,数人死于非命。
她叹了一口气,神情凝重,“婉音娘子,朔北官商勾结,就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瓦罐,你的这份诉状虽字字泣血,可这怨声只会闷在瓦罐中,外面的人是听不到的。”
“多少女子因他们的淫念家破人亡,困于烟花柳巷,难道从来没有人去报过官,讨过公道吗?”
婉音张了张嘴,脸色苍白,“那、那该怎么办……”
她像是想到什么,瞪大了眼睛,嘴唇抖了抖,“后日花朝,我要去灯楼献艺,张卯早就找过我,要我从灯楼离开后前往他的宅院伺候贵人……我在琵琶里藏把匕首,大不了与他们同归于尽,总之,不能再有人受苦了……”
程允棠轻声道:“死了一个贵人,还会有下一个贵人。”
婉音喉头一哽,肩膀卸力一般地塌下,“怎么办……殿下,我不想在我之后还有人被拖进深渊,我早已跌入泥潭,死不足惜,可她们中很多人是无辜的。”
程允棠抿着唇,看着眼前无助的女郎,心绪沉重,忽然,她想起什么,眉梢微动,“等等,你方才说,后日你会去南坊的灯楼献艺?”
婉音抽噎着“嗯”了一声,“花朝节会有伶人扮花神,我也会去弹琴。”
“人多吗?”
“多的。”婉音不知道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仍如实答道:“朔北人重视花朝节,每年祝神庙会都办得很热闹,尤其是南坊的灯会,可以说是人山人海。”
闻言,程允棠若有所思,沉吟许久道:“婉音,为了扳倒他们,你愿以命相搏吗?”
话音落下,对面的女郎停下哽咽,几乎不假思索,她双手重重摁在石桌上,异于常人的纤长手指蜷曲成拳,“若是能拉着他们一起下地狱,死又何妨,我不怕!”
“请殿下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