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既是小爹的故人,本殿也该见见,总不能失了礼数。”
黄昏已过,殿内的灯还没来得及点,暗沉藏住了楚御琴大半张脸,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可君吾却觉得后颈脖子上凉飕飕的。
孙梅香是来京城赶集的,京城十五巷是条民巷,居住的大多是平头百姓,很多东西拿到那边去卖,一般都能卖得比外面贵些,只是辛苦,需要起早贪黑地赶路。
今夜赶大车的同乡攒了点儿花销去青楼了,孙梅香突然想起,君吾就是被卖到这里来了,他给怀王冲喜,可怀王在几天前死了,也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孙梅香今年快二十四了,因为家里穷,一直没娶上夫郎,君吾模样俊俏,性子又好,君家虽早就推拒了她,可孙梅香一直惦记着君吾。
她打算去瞧瞧看,君吾过得怎么样,虽说这京城的贵人高不可攀,可她想传个话进去问问也没什么。
孙梅香被引入前庭的一间客室里,底下人给她上了杯茶,光是一个茶碗就叫孙梅香爱不释手,这京城里的贵人用的东西就是讲究,上面的图案花是花叶是叶的,摸着又光又滑。
她端详了一阵,没敢乱碰,规规矩矩坐着等君吾来,等了一会儿终于听见脚步声,她下意识站起身,先瞧见的却不是君吾,而是一个身着乌衣的雪面女子,长的神仙模样,两相对比,她就好像是那泥捏的,人家好像是玉雕的一般。
孙梅香倒不觉得自行惭秽,她本就是种地的,哪里配和这些贵人相比?
她不知道来的女子是谁,看穿着颇为富贵,难道是那位祈王?
可她来见君吾,祈王大驾光临干什么呢......
孙梅香愣着,一时忘了说话,终于在女子身后瞧见熟悉的身影,眼神一亮,露出个亲切的笑容来。
刚笑了笑,孙梅香突然觉得后颈子一凉,转头一瞧,屋内的女人正冷冷看着她。
孙梅香有些害怕。
“坐罢,愣着干什么。”楚御琴吩咐一声,一两眼的时间已然将这个屋里的女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不屑地收回眼去。
君吾从外面进来,见到孙梅香心里咯噔一下,一时不知自己面上究竟该摆出什么表情,眼神飘忽着不敢与之对视,只微微点了点头。
孙梅香倒是不介意,眼底笑意依旧。
客室中座椅分流两列,楚御琴自然在中间的主位,孙梅香在左手边的第三个位置上坐下,君吾迟疑一瞬,坐在了右手边的第二个位置。
他刚一坐下,就觉得自己身上忽然轻快起来,之前沉甸甸压着他的那道感觉顷刻消失了似的。
她们故人相见,楚御琴自不会去热络场面,她自来后说完第一句话就一直冷冰冰坐着,君吾看了看左右,只好先开口道:“孙娘,这位是祈王殿下。”
竟真的是祈王!
孙梅香心里一惊,连忙起身跪拜作揖。
“草民眼拙,未能认出殿下身份,殿下恕罪。”
楚御琴终于拿正眼瞧了她一眼,“来干什么?”
孙梅香赶忙道:“是君吾的家里人,托草民来瞧瞧他的近况,本无意打扰殿下,还让殿下亲自过来一趟,草民真是惶恐万分。”
孙梅香不算蠢,她自然知晓君吾如今的身份不同往日,也知道她们之间理应避嫌,这是来探望君吾最好的理由。
“家里人?”楚御琴默念着这三个字,凉薄的凤目中多了一丝笑意,“既是客人,便坐下说话罢,小爹如今住在祈王府,他过得好与不好,你不妨亲自问他?”
小爹......
孙梅香恍惚了一瞬,半天才想通这二人的关系。
是啊,怀王一死,君吾可不就是祈王的小爹了吗?可这种关系,明眼人知道就行了,一说出来总觉得怪怪的。
有谁会特意介绍对方是自己的小爹呢?
君吾赶紧道:“我在这里一切都好,殿下对我很是照顾,娘爹那边好不好?”
他的声音总是又清悦又温柔,孙梅香一听到君吾说话,心情也止不住地好起来。
都在同乡,她多少也知道君家的情况,道:“她们一切都好,最近似乎在商量小鹿的婚事。”
“六弟也要嫁人了?”君吾不安地眨了眨眼,怎么这样快,他才被卖掉多长时间,六弟还那么小......
“孙娘可知六弟许的是哪户人家?”
孙梅香轻咳一声,声音跟着低了许多:“听说是王屠户,昨儿我见着她们一块儿吃饭来着,小鹿在旁边陪着,八成是错不了了。”
楚御琴支着脸颊百无聊赖地听着,专心致志盯着孙梅香看着君吾时的眼神,听见这句话分神往君吾那边看了一眼,却见君吾变了脸色。
“王屠户?”君吾担忧不已,“她都三十了!小鹿才多大!而且王屠户有恶习,喝醉了酒就不做人,她之前那个夫郎不就被打跑了吗?怎么把小鹿说给这样的人家!”
他说着话就有些急了,眼尾均捎上几抹浅红,双目也水润润的。
楚御琴摩挲着下唇,又掠了一眼君吾快哭出来的模样,暗嗤一声,这有什么好哭的?老东西都四十多岁了,还不是娶了君吾这样才二十岁的过门?他自己就是一个例子,他不为自己伤心,反倒为那些不相干的人难受。
孙梅香叹道:“王屠户给的聘礼多。”
“给了多少?她们难道还缺钱不成?”君吾皱紧眉心,可想而知小鹿此刻会有多害怕,那时候王屠户当着村子里的人打她夫郎,小鹿可是亲眼看见的!
他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嫁给一个这样的人,这不是把小鹿往火坑里推吗?
孙梅香道:“村东头那家百两户,你可知道?”
君吾点了点头,百两户人家姓李,是杏花村最有钱的一户人家,据说家底有百两那么丰厚,只是她们家的房子大,围墙砌得也高,里面的人不轻易出来,君吾也就很少见过。
“她们家的小儿子今年才七岁,上赶着打问亲事的就有不少,只是她们要的聘礼多,足足要十五两银子才肯结亲,你说普通人家哪儿有那么多银子。”
君吾这下明白了,娘爹是想为七妹说亲,她们卖他卖了十两银子,再把六弟卖了,这十五两可不就凑出来了吗?
君吾气得发抖,楚御琴却愈发难以理解,这两个人长长短短说了这么一大堆,涉及的金银顶天了也就一百两,何至于烦忧至此?
倒是这个姓孙的不怀好意,一双眼睛净往不该看的地方瞧,真是碍眼极了。
“天色不早了。”楚御琴出声,人却不看孙梅香,只是盯着门外。
孙梅香一下子警醒过来,连忙站起身。
“今日真是打搅了!草民这就走,草民这就走。”她说着起身,君吾也跟着站了起来。
孙梅香是替他的娘爹来问他的近况的,他理应前去送送。
楚御琴看着那二人一前一后地出去了,手指敲了敲桌面,便有一名黑衣卫暗中跟了上去。
“孙娘麻烦你来一趟,多谢你告诉我六弟的事。”君吾道。
孙梅香一双眼睛全都长在他脸上,连连摇头,“我也是进京做点小买卖,顺道的事。”
等把人送到门口,君吾想了想从袖中拿出几个精致绣样的荷包来,递进孙梅香手中。
“孙娘,我也没有什么银子傍身,这些是我平日里自己绣的,都是男子用的款式,你拿去卖了多少补贴一些罢,若是还有六弟的消息,希望你还能来告诉我一声。”
孙梅香先是推辞,推辞了几番推辞不过就收下了,王府外点着大红灯笼,孙梅香朝外走了几步,望见立在门中的君吾,眉眼如墨、温润好看,心中突然横生一股冲动,她多看了君吾几眼,露出个笑来,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转身踏上回去的路。
君吾也转身进去了,他一心牵挂着六弟的事,已经可以预见到今后六弟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可他一个已经嫁了人的,能如何呢?
若说之前殿下留给他的那二十两银子还在身上,他肯定会交给孙娘让其带回家去,让娘爹给六弟好好换一门亲事。
可是之前在绸缎铺,他因为太害怕了把银子弄丢在那里了。
他战战兢兢了好几天,还以为朝廷会派人来抓殿下去问罪,可是等了这么久,还是安安静静的,好像那天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
他在家里绣了几天东西,可都没找到机会送出去换钱,好不容易绣的那几个还送给了孙梅香。
君吾深深叹了口气,眉宇间的忧愁始终没有散去。
楚御琴就坐在方才的地方,见他回来,不由出声:“你家里人对你倒是不错。”
君吾听见这话,苦涩地笑了笑,还不及说什么,又想起殿下似乎是从小就被遗弃了,或许她觉得他的双亲还能托人来问问,的确是不错罢。
“殿下,我想回去休息了。”君吾道,他想他趁这些日子,多做一些绣品出来换钱,万一能帮六弟逃出火坑呢?万一呢......
楚御琴见他魂不守舍那副模样,紧紧皱了下眉。
“去。”她冷道。
看着君吾离去的背影,她不免想,究竟是在为那个姓孙的烦忧,还是为他家里那十五两银子?
亦或是......
想了半天,楚御琴招来了手下,道:“去查查,君吾的村子里有没有一个叫王屠户的。”
“是。”手下应了,又迟疑着问,“若是寻到了,那......”
楚御琴紧抿的唇浅弯出一个弧度来,“杀了。”
作者有话要说:琴琴:“宝贝,别绣荷包了,我帮你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