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拍岸的声音听着十分雄壮,武田开口说:“真厉害,原来这里的窗户连隔音效果都能说调就调,是什么材料做的?”
闻言,站在窗边的矮小老人转过身来。他穿着整齐的背带西装,衬衣前露出金色的怀表链子,手杖杖头镶嵌一枚明黄色的琥珀。
“抱歉,是不是声音太大了,会影响我们谈话吗?”
“没有的事,是真心觉得厉害。”警探跷起脚。
老人微微颔首,抚摩手杖的琥珀。房间里的光线变得柔和,海浪的声音也渐渐退去。
“这样可以吗?”
“唉,都说不用麻烦了。”
“还是这样比较好。我想,两位警官今天来,是打算和老头子说说悄悄话的。”
这句话让气氛严肃起来,两个警察赶紧望向对面的老人。这位名叫宋明基的老人站得笔直,尽管身材瘦小,彬彬有礼,但具有赫赫的学术权威的威严,虽然受到两个警察目不转睛的注视,但他的身体也没有半丝摇晃。
武田扬起下巴:“为什么这么说?”
“只是一种感觉。我和柯鲁奇上尉是老朋友了,在他的部下来之前他会和我预约。”
老人的话语带了轻微的挑衅,武田把跷起的脚缓缓放下。
“咣”的一声,坐在沙发后面的罗伊放下茶杯,也许是故意为之,杯子和茶几碰击的声音吸引了他人的注意。
“博士的茶,味道还是一样特别。”
宋明基博士笑了笑:“算不上茶,是我自己培育的饮料。”
“难怪口感让人印象深刻。”
“真是见笑了,警长喜欢吗?”
“嗯,相当不错。我想,喜欢的人不止我一个。”
这句话让老人的神情僵了一下,他花了一秒钟的时间思考,然后问道:“是哪位?”
“我们刚去和她见了面。”
“到她家里吗?”
“不,河堤边上。”
宋明基博士闭了一会儿眼睛,身体微微有些摇晃。然后他重新睁开眼,轻叹了口气。
“我还以为她在家里给你们沏茶呢。”
“她给我们沏过,是在案件告破之前。你别责怪她,只是在茶壶里残留了少许味道,她肯定冲洗过。”
“唉,那只能怪我的东西味道太重了。”
“嗯,我想,是的。”
一种类似自责的神情掠过老人的面容,站立也似乎让他感到疲惫。老教授走到沙发旁边,在两个警察的对面坐下,但手杖还拄在手里。
“还没请教两位警官今天想问什么。”
“我先说明一点,博士刚才说得没有错,今天是非官方的谈话。”
博士讶然道:“警长这是先礼后兵吗,还是给老头子下套?”
“是真话,我们没有证据。”
“原来如此,所以我的话就是证据了。”
警长轻轻摇头:“那需要视情况而定。”
老人定定地看着罗伊,伸手揉了一下满布皱纹的脸颊,喟叹说:“那真是难办了,本来我还想着无论发生何种情况都一概否认到底的。”
“我先说一点见解可以吗?”
“嗯,当然。是你的推理,对吧?”
“是的,只是我的推理。”
“请你说吧。”
“金民没有学术造假,他的研究取得了成功。”
老人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脸上的皱纹也骤然凝结。仅仅一秒钟,他就恢复了常态。
“警长真厉害!我设想过很多种开场白,比方说和推理剧一般的开场白:这一切,从从头至尾都是个骗局——但是没想到,你会第一击就命中红心。”
“案件的红心吗?”
“情感的红心,我的情感。你知道人心最柔软的部分在哪里,虽然加以利用,但本意是体恤。”
罗伊朝武田指了指:“是我搭档的建议。”武田耸了耸肩。
“真是失敬,两位的心意我都明白了,谢谢。”老人分别向两个警官低了低头,他神情不变,语气也平淡,但是眼睛里饱含了感情。
罗伊说:“这里只有我和我的朋友,博士可以告诉我们真相吗?”
“不可以。”老人摇摇头,“我不知道什么真相。”
“这样的话……”
“我只能和你们讲讲故事。”
“故事吗?”
“嗯,然后我们进入故事的角色进行对话,这样可以吗?”
罗伊看了武田一眼,后者点头。他转向被询问者:“我明白了。”
“那么,从这一刻开始,我们就开始表演喽。”
“好的。”
老人的身体放松了,他扬手把手杖放在一边,脸上浮现孩童般的喜悦。罗伊一时间分辨不清那是一种苦中作乐,还是为能够把话说出来而感到释然。罗伊想,应该两者都有。
“故事里的警长先生,你可以提问了。”
警长调整了一下坐姿,手掌握在一起。
“金民博士的研究确实成功了?”
“是的,毋庸置疑。”
“所谓学术造假,才是真正的造假?”
“是的。为了完成那个计划,他毁灭了自己的成就,也毁灭了自己的名声。”
另一个博士的神情一瞬间有些激动,旋即变得忧伤,不自觉地面朝大海的方向眺望。
“但是这件事永远不会被世人所知,你们能知道就很好了。”
罗伊望着老教授,知道对方心里有很多话,但他并不愿多说。一个学者拼尽一生心力,终于取得成功,作为多年的好友和对手,心中一定同样火热;而对其毕生成果付之一炬的痛心,也必然感同身受。所以他才说刚才的话正中了他感情的红心。他渴盼为挚友正名,却无法做到,这又变成一种新的痛苦。罗伊想,这是一种何等的牺牲呢,包括他在内的外行人终其一生都无法知晓。唯一能够理解这种牺牲的巨大程度的人,也许只有眼前这个老人。
“我们谈谈那个计划吧。”
博士歪了歪脖子:“不谈学术研究了吗?”
“学术问题我们听不懂,知道研究取得了成功就够了。”
老人微笑了一下:“谢谢你。”他略作停顿,“不过,有两件涉及研究的事情,我想,你们还是有必要知晓。”
罗伊想了想,问道:“金博士真正的实验对象是谁?”
“你说呢?”
“他自己吗?”
宋明基博士点点头,为了郑重其事,他将手杖重新握在手中。
“金民是个执着的学者,唉,也可以说是偏执吧——但是他不会草菅人命,包括他自己的生命。我相信,他在把自己作为实验对象之前,一定有充足的信心。”
博士顿了顿,又笑起来:“他在伪造的研究手稿里怎么说的?最后一次海马体临摹实验,因为需要单独操作而造成失败?事实上,实验的困难点在前期,根本和中期无关。那家伙这么写是包藏祸心,他是在嘲讽不懂行的人呢!”
罗伊问:“他完成了几次实验?”
“据我所知,一共是五次。本来他打算完成四次就发布成果:两次使用三年保质期的NIX-3型克隆体,两次使用四年保质期的NIX-4型克隆体。他是个严谨的人,但是从实验时间、载体类型等维度进行交叉,四份样本就足够了。”
“他在实验时间的选取上也有讲究吗?”
“当然,实验时间也是样本分布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分别选取克隆体保质期届满点和衰变期起始点进行实验,以此证明他的临摹技术不会受到细胞衰变的影响。”
警长颔首说:“我明白了,有些事情也说得通了。”
“是吧,譬如呢?”
“金民曾多年在13号农场隐居,也曾寄居在游民区,但是我们在这两处,没有找到一丝毛发——那是因为他一直在使用克隆体生存!为了避免被警方识破这一点,他在离开的时候,进行了最彻底的清理。但是,为了让警方确认他曾在这两个地方逗留,他又刻意留下了少量指纹。”
“嗯,是一种严谨的做法。”
“还有他存放在实验室冷冻仓的本体身躯,其实早在十几年前就已弃用。为了让我们以为这具躯体是近期抛弃的,他进行了老化处理。但是他处理得稍微有点过头,他还没到60岁,但那具身躯皱纹很深。”
“这个可能是因为实验室中途断过电。你们直捣黄龙的时间,比他预计的略微晚了一些。只不过,年龄检测本来就不是精准的技术,每个人情况不一。”
警长看了老教授一眼,他能感觉到,对方打心底希望维护友人的严谨作风。
武田插嘴道:“为什么他后来又要进行第五次实验呢?”
宋明基博士略微犹豫,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因为我的原因。”
“宋博士的原因?”
“或者说是我们公司的原因。大概在四年前,黑市开始流传长青藤将发布超长保质期克隆体的传言,其实这是公司基于市场策略故意放出的消息,后来发布的无非是保质期略微延长的产品。但是金民听说这个消息以后,决定等新型克隆体上市后再进行一次实验。”
武田说:“金民是想对标博士的最新研究成果。”
老人轻轻摇头:“实际情况不是这样,他大可不必如此……”
“实际情况是?”
“这个后面再说吧,总会说到的。”
警长问:“你说有两件关于研究的事情要告诉我们,另外一件是什么?”
博士思索了一下,再说话时语气有些沉重。
“这件事也放在后面说,其实和刚才说到的情况是二位一体。”
罗伊定神看了对方一会儿,然后收回视线。
“那谈谈计划吧。”
宋明基抬起头,眨眨眼睛,有一会儿神情看上去有点狡猾。
“也就是案件喽?”
“嗯,可以这么说。”
“但是对于案件我是大外行,警长直接说你的见解就好。”
“你是指推理吗?”
“嗯,推理。你们一定早有结论,我想听听。”
罗伊知道,因为触及罪案的实质部分,老教授谨慎起来。他看了武田一眼,后者耸耸肩。警长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到办公室侧边的展览架前,指指陈列其中的一排海航模型。
“可以拿起来看吗?”
“当然。”
罗伊拿起一只小帆船:“想请问博士,这只船能横渡海洋吗?”
“这个小模型吗?我猜想,应该不行吧。”
“能证明吗?”
“嗯?”
“要证明它能横渡海洋很容易,哪天如果真的漂过去就是板上钉钉的证据。但是要如何证明它不能呢?难道让它在每片海洋、每条航线上都漂一次吗?”
宋明基博士欠欠身:“原来如此,你在说证伪的问题。确实如此,很多时候,证伪的难度一点不亚于验真。只不过,你举帆船渡海的例子从数学的层面说不上准确。”
警长的嘴角扯了一下,但脸上没有笑意:“不好意思,班门弄斧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要说的也不是数学问题。”
“是的,我要说的是富场三的谋杀案。金民的计划,其实是一个证伪问题。”
“哦?谋杀案是一个证伪问题吗?”
“这正是这个计划的高明之处。将一宗谋杀案设计成了一个无法证明的假说。”
“什么假说?”
罗伊将帆船模型放回原处,走回来,重新坐下。
“当然是尸体的假说。正常的谋杀案,或者说由失踪案演变而成的谋杀案,首先要证明的是人到底死了没有。这是一个验真的过程,但是在这个案件里,却是一个证伪的过程。”
博士皱起眉头:“我没听懂你的意思。”
一旁的武田也竖起耳朵。事实上,他对那个“计划”也是一知半解,罗伊事先没有全部告诉他。他发问道:“不对吧,我们不是一直在追查富场三死了没有吗?”
警长摇摇头:“不是的,我们不是在追查富场三死了没有。事实上,我们从一开始就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
“相反的方向?”
“我们没有证明富场三已经死了,而是努力证明他并没有死,也就是证伪。但这是一个陷阱,因为这种证伪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武田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话到嘴边却无法说出。因为他意识到,罗伊说得半点不假。在整个富场三失踪案的侦查过程里,情形十分奇特,他们似乎一早就有富场三已死的假设,所有的侦查行动,也确实是在围绕证明这个假设的正确性而展开,但是推导方式其实和常规完全相反:他们试图推翻富场三活着的证据,从而证明富场三已死……
“稍等一下。”宋明基将手杖向上举了举,像个要提问的学生,“难道警长认为富场三先生并没有死?”
罗伊看着对方:“这个不是关键问题。”
“关键问题是什么?”
“死者的死亡时间。”
听到这句话,武田没有太大反应。关于死者死于何时的问题,他早已知道,现在他仍旧在思考侦查组是如何掉进陷阱的。但是宋明基博士则睁大眼睛,露出兴趣盎然的样子。
“伪造死亡时间的诡计吗?警长认为死者是什么时候死的?”
罗伊没有直接作答,他转向他的搭档。
“官方认定富场三的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
武田抬起头,答道:“2039年11月23日。”
“证据是什么?”
搭档想了想,竖起三根手指:“直接证据大体有三个:第一,是在沼泽地里发现的残缺骸骨;第二,是包括花静子在内的周边人员的证词;第三,是金民留在实验室里的研究手稿。”
“骸骨能准确验证死者的死亡时间吗?”
“只是对外的公报说得好听,实际上困难极大。那片沼泽地含有大量酸性物质,骸骨已经被腐蚀得不成样子。问题在于,谁也无法说得清那片沼泽地是何时受到污染、何时变成当下的成分状态的。所以,到最后只能从骸骨的完整程度上大致判定,得出‘已被抛弃在这里很多年’这个结论。毕竟尸体要完全骸骨化,本身就需要很长的时间。”
“也就是存在做假的空间?譬如,通过人工手段先把骸骨分离,然后通过化学药剂加快腐蚀进程。”
“不排除这种可能。”
警长望向宋明基,问:“博士觉得可行吗?”
博士沉吟后说:“技术上可行。水体受到污染,本来就是一种人工进程,谁说得清呢?”
“嗯。但是要处理大量的人类躯体毕竟麻烦,所以我们在沼泽地里只能找到极少量的骸骨,说是一鳞半爪也不为过。”
“只要能证明‘这里死了很多人’就够了,譬如,富场三只留了半个头骨。”
“正是如此。然后是花静子以及周边人员的证词。”
武田接口说:“花静子的证词指向性基本清晰:和她同床共枕的男人每隔几年就会有异常行为,其后像变了一个人。这是重要的证据,但其实是孤证。周边人员的证词则大多暧昧不清,尽管也有人明确表示感觉到富场三像变了个人,但不能排除是一种基于主观诱导而产生的偏离性陈述。”
闻言,宋明基博士轻轻抚摩手杖顶部的琥珀装饰。
“所以,剩下的证据就是金民撰写的研究手稿了。”
警长说:“没有人会想到,那份研究手稿的内容是编造的。”
“嗯,如果是假的,就太匪夷所思了。谁会毁掉一生的研究,并且给自己扣上疯狂、邪恶以及愚蠢的帽子呢?”
“是啊,没有动机。何况,世人本来就更偏信造假被拆穿的情节。”
“嗯,如果现在有人跳出来骂我是个骗子,估计大家也会有一大半抱持相信的态度。”
“人就是这样的动物。”
老教授微笑了一下:“研究手稿是板上钉钉的证据,再加上其他恰恰吻合的辅证,于是,死者死于十五年前的结论再无法撼动。”
武田说:“正是,毕竟辅证也很充足。除了刚才说的三项直接证据,还有一些间接证据。譬如,黑市克隆体的订购记录,OOP联盟医生进行眼球移植手术的证词。”
罗伊望向宋明基:“这两项证据也是伪造的吧?”
“你问我吗?”老人不置可否地笑。
“向警方提供克隆体订购记录的那个线人,曾为长青藤所雇,在地下市场传播新品上市的消息。而我们之所以能找到那位OOP联盟的眼球手术专家,则是宋博士提供的线索。”
老教授笑眯眯地说:“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我的安排?可有证据?”
“没有,这一点我已经开门见山地说过。”警长说,“地下市场的记录、敏感组织的人证,这些都是无法查证也无法呈堂的证据,但是一点不影响人们将之作为支持的论据。这种安排非常聪明。”
停顿了一会儿,罗伊继续道:“而且,金民是一个高明的说谎者,他知道,要让一件事以假乱真,最好的办法是将谎言和真话混合在一起。如果我没有猜错,通过黑市订购克隆体,以及找OOP联盟的医生进行眼球移植,这些都是真有其事,只不过细节上有出入。”
“你不妨说说看。”
“订购克隆体不必多说,做实验自然需要克隆体。但是,很显然,金民博士订购的是他以自己为‘图纸’的克隆体,而不是富场三的。他在实验室里预留了多个冷藏仓,我想,他一定进行过批量订购,而不是订购记录所示的逐次购买。至于移植本体眼球这件事,是我的猜测。我想,金民博士为了彰显他的实验对于人类永续生存的价值,在每一次更换克隆体以后,也同步进行了眼球移植。因为具备本体眼球的克隆体,在外表特征上将与正常人毫无区别。”
宋明基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具备本体眼球是一种连续实验的证明。另外,那家伙做这件事,还有一个考虑:保留自己的身份。在发布学术成果的时候,他希望大声向世人宣告:‘请看我的眼睛,我是金民。’”
在旁的武田叹了一声:“真可惜。”
“嗯,真可惜。”老人说。
警长继续往下陈述:“金民在2047年年底曾经前往D市,确实是去找那个医生做手术。那次在D市,他恰好被长青藤的一个前同事碰见。我想,这个长青藤员工的证词是真的,而不是出自宋博士的指导。因为让那个员工做伪证,风险太高了。”
宋明基笑而不答。
“金民确实多次找那个医生实施眼球移植手术,只不过在那个医生的证词里,将具体的时间和次数进行了微调而已。正是通过真实和虚构的重叠,使得这些谎言变得难以核实。哪怕有人予以追查,也会因为发现各处都有些模糊的支持印证,而最终采信。”
罗伊说完这一段,眼光在另外两人身上停留片刻,再次以总结性的语气开口。
“总而言之,金民用一连串真假难辨的谎言构建了一个庞大而周密的骗局。但是,这个计划最完美的地方,还是前面提到的‘证伪’的圈套。”
武田说:“我还是没太明白……唉,听你一分析,侦查组对相关证据的查验,确实……太粗糙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是因为先入为主的原因吗……”
罗伊摇摇头:“我想,说不上是先入为主。你回想一下, ‘富场三早就死了’是一个根据众多线索指向逐步建立起来的假设,而且我们一直在认真求证。并且,对于各种证据,我们也并非没有按照程序进行查验,柯鲁奇上尉在这个方面比任何人都踏实。但是在这个案件里,我们每个人都犯了一个基本错误,而且都没有意识到。”
“什么错误?”
“就是把这个案件当成‘证伪’来办了。你想想,正常来说,当我们以验真的思路进行侦查的时候,对于一件真假难辨的证据,我们会怎么对待?”
“一般会予以排除。”
“是的,也就是疑证从无。譬如,我们想证明一个人已死,除非找到确切的实证,不然不会轻易下结论。但是在这个案件里不是这样。我们使用了‘证伪’的思路,每找到一项证据,我们开始‘证伪’,也即这个证据是不是一定是假的,如果不是,那就留下来。问题在于,一如前面所说,本案里的大多数证据无法绝对验真,但是也难以绝对‘证伪’。这些证据到最后,却一一保留了下来,变成疑证从有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因为在这个案件里,我们莫名其妙地用上了反证法。而且,推导公式是这样的:无法证明‘富场三活着’的反假设为真,从而证明‘富场三死了’的原假设为真。结果,出现了重大的逻辑盲点。”
宋明基博士用手杖点了一下地板,叹了一声:“排中律用错了。”
“正是。无法证明‘富场三真的活着’,但是并不能排除‘富场三可能活着’,这是无法得到‘富场三真的死了’这个结论的。但是在这个案件的侦查过程中,我们确实就是如此思考的。我们会说,已经努力核查过每个证据了,不好说它一定没问题,但是谁敢说它是假的呢,也就是说无法证明富场三还活着喽,看来这小子是死定了。”
警长望向博士,笑了笑:“宋博士刚才说得对,小帆船渡海的表述从数学层面上看不准确。我们这帮警察都是门外汉,一个不小心就掉进数学陷阱了。”
武田说:“听你一说,确实如此。但是,问题的原点是什么呢?为什么这个案件会演变成‘证伪’的过程?”
罗伊反问对方:“你还没发现吗?这个案件的独特或言之古怪之处。”
“是什么?”
“人家明明还活着,却怀疑他是个假人。”
武田张了张嘴:“兔子吗?”
“还有眼球。我们一向很推崇由‘人类眼球独一性’而构建起来的身份识别机制,但是当发现存在‘克隆体+本尊眼球’的绕道之法后,又立刻掉进了一种集体否定的误区。我们对某个十几年间一直具备社会活动能力的人的身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进而得到此人的本体实际上早已死去的假设。看着一个大活人蹦来跳去,却要证明他实际上已死,怎么能不以‘证伪’的方式来思考呢?”
武田眨着眼睛,哑然无语。警长继续说:“我们曾经认为,富场三是一个十分适合作为实验对象的人。因为他社会关系单薄,就像透明人一般不被关注,哪怕变成了另一个人也无人察觉。但事实上,这恰恰是整个骗局的基础。因为,反过来表述同样成立:富场三自始至终是同一个人,但却无人能够给出确定的证明。一旦对富场三在世与否采取‘证伪’的思路,就会完全陷入死胡同。嫌疑人利用富场三的特质,设下了逆向的陷阱。”
老教授叹道:“思维的误区一旦形成,就极难跳出来。做研究也是一样,起步的证法用错,后面将步步皆错,而自己却不自知。这果然是老学究制订的计划……”
武田也终于把思路整理清楚,沉吟后开口:“从废弃木屋发现没有了眼球的克隆体开始,我们就已经掉进陷阱了。接着是发现具有自我意识的兔子跑到黑市摘取眼球,随即又发现兔子的本尊离奇失踪,疯狂科学家躲起来搞意识平移实验……克隆体、本尊、眼球、意识平移……这些图像在强烈地指引,我们完全被金民一步步牵引着向前走,就像中了催眠术一般……”
罗伊点头说:“另一边,花静子的证词,则诱导我们将案件的追溯不断向更远的过去延伸。”他转向武田,“我和花静子说,金民对五年前富场三离家出走的原因进行重构并不重要,其实不对。这种重构是有意义的,隐藏丈夫偷走妻子私房钱的事实,能够使富场三的失踪更显扑朔迷离,从而促使警方将搜查的注意力集中在五年前,甚至是更久远的时间。”
似是为了强调,警长顿了顿:“从而远离真正关键的时间区域。”
“哦?”宋明基博士的眼光飘过来,“远离关键的时间吗?”
“嗯,这是你的好友实施整个计划的目的。”
“请问是什么关键时间?”
“刚才说过了,死者的死亡时间,也就是案发时间。”
“哦,对,说着说着都忘了。案发时间不是十五年前吗?”
“别开玩笑了,不是说了这是一个通过周密谎言构建的骗局嘛。”
“嗯,那是什么时候?”
“就在最近。”警长回答,“准确的时间是2055年2月27日晚上。”
宋明基侧头想了一下:“你们发现克隆体是三月初吧?”
“对,3月10日。由于实施这个计划需要大量的准备工作,这期间花了十天。”
老教授扶着手杖,叹息说:“是啊,不容易,要凭空构造一个十几年的局。”
“实验室等硬件是现成的,主要是完成某一件事花费了不少时间,另外就是伪造各类资料。譬如,克隆体的订购记录,其中的订货时间,是指向富场三死于十五年前的重要证据。”
警长停了一下:“对了,金民为了把案件的时钟拨回到十五年前,在个别地方只能做了妥协性的处理。”
“妥协性的处理?”
“譬如,在订购记录和研究手稿里,必须牺牲一部分严谨性,包括选取克隆体型号、确定实验时间等问题。我想,对于金民博士这样的人来说,哪怕是编造,也一定深感为难。”
“是吗?”博士睁大眼睛,“怎么牺牲严谨了?”
“他依次使用了保质期为三年、四年、三年、五年、五年的克隆体,实验的时间也毫无标准可言,有时甚至允许克隆体超期服役。”
“那真是研究的灾难!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和真实事件的时间对应上。第一个时间是2047年他在D市出现,被前同事碰见的时间;第二个时间是2050年富场三离家出走的时间。这两个时间都是具体确切的时间,所以伪造的实验时间需要以此为基础。这又涉及克隆体保质期的问题,我猜想,金民博士一定为怎么做排列头疼了半天。还有第三个时间,则是要将实验的起始时间安排在十五年前。”
武田插入道:“原来如此,总算明白为什么会出现倒退了。”
“倒退?”博士问。
“就是在第三次实验时突然用回旧型号的克隆体。因为2047年到2050年只有三年,所以只能选用三年保质期的克隆体。”
“哦,但是前两次实验也用三年期的克隆体不行吗,这样不就统一了?”
“不行,因为要凑够年限,在2050年之前的三次实验周期得凑够十年以上。三个三年期的克隆体,哪怕硬加上超期服役的时长,也只够用九年多。所以,必须加进一具四年保质期的NIX-4型克隆体。但是在第一次实验时,NIX-4型产品还没有上市,而第三次实验的时间跨度又卡得死死的,故此,只好把NIX-4型安排在第二次实验里。这样一来,就出现‘3—4—3’的倒退现象了。”
“是这样……为什么要在2050年之前凑够十年?”
“这样截至现在才够十五年呀,富场三的死亡时间,才可以被推定为十五年前。”
宋明基博士兀自点头,罗伊看着他说:“往后也是相同的要求。2050年那次实验,必须使用五年期的克隆体,不然他的‘4号实验体’没法活到现在——哪怕那时候五年克隆体还仅仅是个传闻。”
“嗯?”老教授抬起头,略有疑惑,然后马上因为觉察到对方的意思而笑起来,“警长又要开始指证我了。”
“嗯,宋博士在整个计划里面也贡献了不少力量呢,很多引导性的线报都由阁下提供,包括五年克隆体这件事。刚才你也说到,大概四年前,市场上开始流传超长保质期克隆体的传言,而直到目前,五年保质期的NIX-6型克隆体都没正式上市。但是在五年前,金民就居然能够在黑市订购到五年期的克隆体,这真是一件超前的事情。所以,你为了帮他打补丁,就告诉我们五年前长青藤曾经受到黑客入侵,导致技术外流。其实这个谎不太高明,既然发生了技术外流,市场上也一度出现盗版货,但是在五年间都没有形成规模,也是相当不符合商业规律的。”
宋明基博士苦笑:“我很早就说过,撒谎和商业问题,都不是我的强项。”他停了停,“对了,为什么是十五年呢?”
“为什么要将富场三的死亡时间改写为十五年前?”
“嗯,听你们刚才所说,他似乎很执着于这一点,可谓穷尽手段来凑数。那家伙确实是十五年前开始隐居,但是据我所知,大概在一年以后,他在准备绝对充分的前提下才启动了实验。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编造的实验时间进一步向前推移呢?”
警长点点头:“这是个好问题。”他望向他的搭档。
武田答道:“因为时效界限。”
博士呆了一下:“你是指……案件追诉期?”
“是的。虽然有政客时常提出要调整,但是按照当下的法案,命案的时效界限就是十五年。死者死于十五年前,命案时效已过,金民博士需要保护的人,就可以完全安心了。”
宋明基博士看来没有从金民口中得知这个初衷,闻言不禁深深动容。
“原来如此……太用心了……”
罗伊淡淡地说:“这也是金民博士不惜自毁声誉的原因所在。”
“嗯?”
“如果只是为了一定程度的转移视线,他完全可以将剧本编写为:实验对象只有富场三一个人,此前已成功进行了多次意识平移,但是在五年前因为某种意外事故导致了实验失败,新的实验对象则出现叛逃行为。这样的剧本,起码能在一定程度上保留研究成果。”
宋明基博士沉思了一会儿:“我明白了,这样一来,富场三就不是死于十五年前了。”
“嗯,当下判定一个人在世与否,看的是意识,而非躯体。所以在金民的计划里,必须让实验从一开始呈现失败,以此证明富场三的意识在那个时候已经幻灭。而如果实验后来又取得成功,则难免会让人怀疑。唯一保险的方案,是将自己的研究污蔑成彻头彻尾的造假。只有这样,世人才会不疑有他。”
因为被戳到心中最痛处,老教授脸上的皱纹微微抖动,他低头抚摩手杖,良久不发一言。两个警察识趣地停下来,等待对方恢复情绪。过了半分钟,老人重新抬头。
“要完成这个计划,还需要一些不可或缺的部件,这下子我也全明白了。”
“嗯,还需要额外的实验对象。”
“你刚才说的需要花费时间完成的事情,就是指这个吧?”
“是的。”
“你们不会以为他跑去杀害了几个人吧?”
“当然不会,幸好是造假,找几具尸体就够了。不,只需要若干骸骨即可。”
老人恢复了常态,他摸摸自己整洁的下巴,脸上又浮现出一种顽童般的得意神色。
警长说:“我猜想,在这件事上博士也提供了帮助。”
“我们现在还是在讲故事的吧?”
“当然。”
“嗯,我们实验室里有很多无名人士的人体标本,我拆了几根骨头给他。”
“标本缺失的骨头,就用克隆体补全对吧?”
“正是。”老教授笑眯眯地说,“这就是在克隆工厂上班的便利所在。”停了一下,博士又说,“拆骨头补骨头倒不麻烦,主要是要对骨头进行腐蚀处理——和处理富场三头骨的手法相同。另外,挑选对象费了不少功夫。”
“挑一些和暴乱组织相关的人吗?”
博士用手杖朝警长指了指:“命中红心。首先我得按照金民给我的时间清单,挑选死亡时间相近的标本,总体来说是从旧不从新,不然明明说这个人死于十年前,结果有人跳出来说九年前见过他,计划就露馅儿了。但是,最保险的办法还是让官方不要公布这些人的资料,如此,这些人的过去经历被核查到的概率将大大减小。所以,在其中加入一些政治因素变得很有必要。对了,你们知道实验室的人体标本从何而来吗?”
“游民、暴乱者、无名尸体。”
“嗯,当然还有其他渠道,但大多是这些。不过,说是无名人士,在基因检测技术如臂使指的当下,这种提法并不准确。这些可怜人都曾经有名有姓,但在某个阶段因为个人的原因,或是社会的动荡,造成资料的丢失和篡改,从此成为幽灵人。其中最多见的就是所谓暴乱组织的相关人,他们有些在各次暴乱中成为白骨,被丢在‘国营乱葬岗’;有些则逃出来成为游民,总之,生死成谜,下落不明。有时,政府会允许我们这样的公司回收一些残骸用作研究,但是连身份鉴别的工作都懒得做。所以,实验室的这部分标本,连基本来历都没有。估计你们也有所察觉,我以及金民,都和OOP联盟的人多少有些交情。我在挑选到适合的骸骨后,先进行身份鉴定,然后和OOP联盟进行核对,以确定是战乱后登记为失踪的人员。如此一来,这个计划就万无一失了。”
听宋明基博士陈述完,罗伊静默了片刻,然后问道:“博士一共提供了几个人的骸骨?”
“涉及暴乱组织的有四个人,另外还有……”
博士停止往下说,警长追问道:“另外有几个?”
宋明基博士半眯眼睛,定定地望着对面的警察,隔了一会儿,嘴角翘起:
“警长是明知故问吧?”
罗伊叹气说:“博士真是谨慎,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
老人缓缓摇头:“受人所托,不敢辜负呀。”
警长点点头,没有追问,似乎在思考往下怎么说。这时,他的搭档接了棒。
“博士有没有听说过‘旧江户川命案’?”
“呃?旧江户川?”
“嗯,发生在我们这座城市,或者说是这座城市的前身,发生在五十年前。”
“哦,五十年前啊,那时候我也就是个小屁孩。说实在的,革并前的事情我都记不清了……这个案件有什么特别的吗?”
“嗯,是个相当奇特的案件。据说,犯罪嫌疑人通过某种精妙的诡计,将死者的死亡时间延迟了一天,从而误导了警方的侦查方向,成功实现了脱罪的目的。”
“是吗,那后来案件告破了吗?”
“告破了,负责的警探恰好和我同宗。”
宋明基微笑着说:“那是肯定的。”
“你不觉得这次的案件和那个案件异曲同工吗?”
“嗯?”
“在那个案件里,嫌疑人通过诡计,将死亡时间向后推迟了整整一天;而在这个案件里,嫌疑人则干脆将死亡时间向前倒推了十五年,直至追诉期限届满。同样是一场骗局,同样是争得了不在场的证明。十五年前,命案凶手甚至不认识富场三先生。”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有相似之处。”
“不只是这一个相似之处。”
“哦?”
“你知道在那个案件里嫌疑人的诡计是怎么实现的吗?”
“我是外行,想不出来。”
“嫌疑人使用了调包计,替换了死者的身份,死亡时间自然也随即改变。也就是说,在那个案件里,其实有两个死者。”
“你的意思是说,在本次案件里,也有两个死者吗?”
“既对也不对,形式相似,某些本质的东西截然相反。”
“噢……”老教授叹了一声,仰起头,唇齿轻轻张开。
罗伊在旁听着,不禁暗里击掌叫绝:这是一个精彩的切入点。
搭档向他看来,他微微颔首致意,然后再次开口。
“宋博士觉得,金民是怎么想到这个计划的?”
“嗯?”宋明基博士闻言,疑惑转头。
“凭空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生存证据抹杀。这个人明明昨天还在人前现身,他却要编造一个骗局,让所有人以为他早在十五年前已不复存在,制订这样的计划不是胆大妄为过头了吗?”
“嗯,那家伙的诡计确实让人吃惊。不过,正如警长的分析,他利用了死者社会关系简单这一因素,并且运用一种数学逻辑,把一个人‘已死’的验真过程转变成‘在生’的证伪过程,从而让世人得到错误的结论——”
“不不,我不是说他是怎么做到的,我是问他是怎么想到的。”
“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觉得这个计划有点从天而降的意味吗?关键在于,金民对富场三的过去理应一无所知吧?他凭什么确信富场三一直不被人关注,可以对此加以利用呢?我想知道金民博士设想这个计划的原点。”
“原点吗?我也不清楚……”
“我认为这个原点是,有人向他披露了足够丰富的信息——关于富场三的信息。”
“呃,了解富场三先生的人还是有的……”
“你是指花静子小姐吗?但是她仅仅和富场三一同生活了八年,最近五年富场三的踪迹她并不掌握,最初的两年她和富场三也是陌路人。”警长刻意停顿了一下,“而且,我已经和花小姐谈过了,她对金民博士的整个计划其实知之甚少。”
宋明基博士舔舔嘴唇,抬起头:“我不知道。”
“既然富场三交际少,没有直系的亲属,也没有知交的友人,我想,对他的人生能称得上了如指掌的,就只有一个人了。”
老人叹了口气:“你说吧。”
“我的搭档说得对,这个案件和五十年前那宗旧案既像也不像,某些本质的东西截然相反。”警长淡淡地说,“那宗旧案有两个死者,本案则是有两个献身者。”
“呃,哪两个?”
“其一当然是金民博士。”罗伊前倾身体,手指交叉,“另一个是对富场三的人生了如指掌的人。我想,这个计划最早不是金民博士,而是他提出来的。”
“这个人是谁呢?”
“就是富场三自己。”
老教授沉默不语,他拄着手杖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凝望大海。每当他心情沉郁时,他就习惯向远方眺望,仿佛是一种追思。
罗伊走到他身边,说道:“博士不必自责,你没有辜负好友所托。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想。”
老人点点头:“请你往下说吧。”
“发生在2月27日晚上的那宗命案,死者不是富场三先生,而是另一个人。”
“嗯……”
“我们刚才阐述金民博士制订的整个计划,其实只说了一半。这个计划的核心目标,除了将一宗命案的发生时间倒推十五年,更重要的是隐藏命案真正的死者。”
“怎么做到呢?”
“凭借富场三的死亡。我们从头到尾都在追查富场三的失踪案,进而是富场三的命案,始终被富场三这个人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实际上,这个案件的遇害者另有其人,警方从一开始就被混淆了视线。富场三用他的死,把另一个人的死包裹起来,这就是他的献身。”
“真正的死者是谁?”
“就在沼泽地发现的死者名单里头。从沼泽地里打捞上来的是七份骸骨,其中一人是富场三,另外五份是宋博士提供的实验室标本,最后还有一个人,是命案真正的死者。这个人很容易推想出来。根据编造的研究手稿所载,他和富场三一样,都死于十五年前,也就是所谓的第二个实验对象。”
老教授的目光从窗外转而投到警长身上,脸上重新呈现出笑容,但略微苦涩。
“真厉害,你全部都知道了。”
武田也迈步走到近旁,问道:“金民和富场三这么做,是为了转移我们对这个死者的注意力吗?”
“是的。”警长回答,“在这个庞大的骗局面前,此人的死似乎变成了微不足道的环节,就像一台巨大机器里的一枚小齿轮。哪怕按照侦查的程序,需要对每个死者的身份进行核查,分散投放的资源也相当有限,大体就是走个过场,何况,还有警队预算日益收缩的政治背景。”
“我想起一句话:要藏一棵树,就把它藏在森林里。”
“正是如此。为了把一棵树藏起来,金民和富场三合力栽种了一整片森林。这是整个计划最惊人的部分。”
“那个人也是个游民吧?”
“是的,所以身份核查工作本身就困难重重,警队也没有动用警力对这类人员进行深查。”
“既然如此,何必费如此大周章制造这个骗局呢?抛尸在沼泽地就好。”
警长微微摇头:“我想,那个死者的大部分遗骸都不在沼泽地,要对整具躯体进行腐蚀处理难度很大。金民应该把尸体分散在各处了。”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因为存在隐患。”
“什么隐患?”
“这个游民没有完全被世人遗忘。”
武田呆了一下,恍然应道:“他的亲属登了寻人启事!”
“是的。我猜想,此人死后,金民曾把他的尸体带回实验室进行身份查验,随即发现此人有名有姓,是一个失踪人员,而且,就在近期还有人登出了针对他的寻人启事。”
“我记得是他的女儿登的启事。”
“嗯,说是父亲在她年幼时就离家出走了,女儿成年以后希望找到他。”
“而且就在邻近的城市。”
“对,所以说不定不久以后,那个女孩就会找到本市来。如果对这件事不加重视,事到临头就晚了——更致命的一点是,不能排除监控录像里存有重要信息。”
闻言,武田大大地“哦”了一声:“难怪你在河边故意向花静子提到监控的问题——案发现场是夜市附近的河堤吧?”
“是的。堤坝的范围是城市监控的边缘,那上面发生了什么事无法得知;但是,有一条登上堤坝的斜坡在监控覆盖之中。那里的录像我已经调阅过:2月27日晚上11点零3分,死者曾沿着斜坡爬上堤坝,过了半分钟,另外一个人沿相同的路径爬上了堤坝。”
“完全是前后脚呀。”
“嗯,那个人显然是跟随死者而至。”
“后来两个人还有出现在监控里吗?”
“死者再没有出现过。另外一个人,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满身泥污地在夜市的地界附近出现。”
年轻警探挠挠下巴,摇头晃脑地说:“一定是有人从监控的死角把他接走了吧,并且把尸体运走。我记得河堤边有土路。”
“嗯,负责善后的人对哪里有监控再了解不过了。”
“唉,即便如此,假如追查起来,还是躲不过去的。”
“是的。尽管死者是个游民,在城市里不会留下合法记录,但是如果有亲属坚持通过外貌比对的方法搜寻,说不定就会延伸到这份监控录像上。而且,刚好在那天晚上,夜市附近的监控录像被大范围调阅过。”
“由于同样是以寻人为目的,所以会被放在同类型的文档里!”
“嗯,很可能会优先调阅。还有一个问题,犯罪嫌疑人完全不具备对抗侦查的能力。一旦警方找上门,事情就无法挽救了。为了排除这个隐患,必须采取更彻底的隐藏手段。”
“唉,思来想去,只能执行这个计划了。”
“是的,为了保护那个人,他们做出了极大的牺牲。”
年轻警探深深吸了口气,到这一刻,案件的前后他已经全部串联起来。
“我想明白了,这个计划十分完美——在案件告破的那一刻,警方将很快比对上那份寻人启事。因为发现死者的骸骨以后,第一时间会排查失踪人口,警方把连环杀人的案情告知家属,本案就此了结。”
宋明基博士侧过头,接口说:“而且,案件的追诉时效也到了。”
罗伊点头确认:“你说得对,这才是金民他们试图把案发时间倒推到十五年前的真正原因。因为时效界限已到,案件的基本面又对应清晰,针对此人的部分即可结案归档,今后再没有人过问。若非如此,在连环杀人案中其他死者的追诉时效犹在的情况下,保不准哪天此人的行踪还会被核查,风险就不可控了。”
武田补充说:“这个计划,竭尽全力地把富场三之死伪造成十五年之前,其实要改写的并非富场三的死亡时间,而是这个真正死者的死亡时间。只要富场三死于十五年前这个结论成立,这个死者也死于十五年前这个结论,也就同步成立了。这也是富场三决心献身的原因。”
宋明基博士默默颔首,过了一会儿问道:“那个死者是什么时候变成失踪人员的?”
“十七年前。”
“嗯,那确实都对应上了。”
“金民和富场三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做了更多细致的工作。他们不认识死者,只能大致推断他是一个游民。所以,他们分头在本市的各个游民区寄居,借此收集这个人的信息。最后他们找到了这个游民的居住地。”
武田说:“就是D32区输送管道下面那个游民区吧?”
“嗯,那个游民区的人曾提到,有人在那里住了十几年,然后某天说不见就不见了。这个人应该就是死者。”
“原来金民是因为这个原因住进游民区的,还有富场三。”
“嗯,为了详细又不着痕迹地打听死者的过去,并非一两次询问可以办到,所以他们干脆在游民区里住了十天八天,同时,趁机留下若干痕迹,以方便日后警察追查时有迹可循。还有就是,为了与编造的剧本相匹配,金民和富场三前后脚在那个游民区居住,从而为‘疯狂科学家最后将自身意识转移到实验对象躯体’提供佐证。”
“真是够周详的,能考虑的事情都考虑了。”
“嗯,但是哪怕完成了这些事情,他们还是不放心,所以,最后加上了政治因素这一条。”
“避免官方公布死者资料吗?”
“是的。尽管死者十多年间就是失踪人士,并且已确认其大部分时间居住在游民区,但由于时间跨度太大,不可测因素很多。如果官方公布此人的照片,说不定会有游民跑出来说认识他。虽然警方对游民证词的采纳程度很低,但是这种风险也不容忽视。所以,最安全的做法,是规避这个情况发生。”
武田撇撇嘴说:“这个时候,追诉时效届满的效用也很重要。只要案件结案封档了,哪怕有人举证,按照程序也没有警察会受理。”
“正是如此,同时促成追诉期届满和死者资料保密,由此形成合力,是双保险。”
警长说着,又望向宋明基博士。
“博士提供的骸骨里,也有一个人涉及寻人登记。这个安排也非常高明!此举能消除死者的特殊性因素,两宗寻人案同步处理,让需要隐藏的事情变得更加不显眼。”
老教授叹道:“我哪里有这样的心机?如果没有你们一五一十的分析,我根本想不到他们把事情考虑到这种程度。”
“是啊,他们把骗局策划到了极致,目的是让一个人不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唉,这个部分还要说吗?”
警长看着老教授说:“只有把这部分搞清楚,才能结案。”
老人和他对视,片刻后缓缓点头:“我明白了。我想先问问,你们是怎么发现这件事的?我觉得金民的计划几乎没有漏洞。”
“是的,但是我们碰见那个女孩了。”
“在彩虹之家?是因为花静子去探望她吗?”
“不是,花静子谨遵金民的指示,最近都没有去看望那个女孩,而且我们也没有监视花静子的理由。”警长平静地说,“是偶然碰见的,我认出了她。”
老教授讶然地张张嘴:“认出?”
“我知道她长得和花静子并不像,不过我见过她小时候的照片。”
“啊,是在戴莉安家里吗?唉,金民应该叮嘱她把所有的照片都藏起来的。”
“但是这样就无法烘托金民的残酷形象了。”
“唉,这倒是……那个孩子那时候只有六七岁吧?警长的眼力真是骇人!”
“其实大部分是靠直觉和运气。而且,那个女孩的名字刚好叫李妮,缩写就是LN。”
闻言,武田偷偷向罗伊做了个鬼脸。因为他完全没有认出来。
老教授喟叹:“是吧,也许这是天意。”
“花静子和那个女孩很亲近。”警长淡淡地说,“这个发现,使得花静子和金民博士有了交集。”
“嗯,他们其实在二十年前就认识。”
“是因为这个女孩吗?”
“是的。在二十年前,花静子打算抛弃这个孩子的时候,遇见了金民和戴莉安。金民夫妇最后收养了这个女孩,取名叫金莲娜。”
“那个孩子是花静子的女儿吗?但是长得和花静子一点都不像,若非如此,彩虹之家的人应该会有所察觉。”
“是代孕所生的孩子,但是因为她一出生就残缺有缺陷,委托人没要。”
罗伊和武田对望了一眼,都既惊讶又恍然。在河堤边的时候,他们没有追问花静子和那个女孩的真实关系,现在宋明基博士解答了他们心里的疑惑。
武田愤懑地说:“是哪里的委托人,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
“地下代孕,委托人连酬金都没有支付,直接消失不见了。那时候,花静子才18岁。”
两个警察都明白过来。那个孩子从出生之日起就没有合法的身份,所以金民和戴莉安后来把她带回家中,也没有进行官方的领养登记。
罗伊问:“花静子因为无力抚养,所以想把那个孩子遗弃吧?”
“嗯,要说那个孩子是花静子的亲生骨肉也是勉为其难,何况,那时候花静子自己也还是个孩子。事实上,她独力将那个孩子抚养到快两岁,最后无以为继。有一天夜里,她把那个孩子丢在孤儿院门口,准备一走了之,结果被金民夫妇碰见了。至于收养那个残疾孩子的决定,我也不知道是金民还是戴莉安先提出的。”
“那个孩子天生就患有退化症?”
“嗯,从出生起肌肉就有萎缩现象,一只手几乎看不见。而且,退化症是渐进性的,花静子把她拉扯到两岁,我想,其中也有无限的辛苦。”
警长露出吃惊的神情:“但是,我们在戴莉安家里看到的照片,那个女孩看上去很健康。我听说退化症并无有效的治疗方案。”
“那个女孩,在5岁的时候接受了海马体临摹手术,意识转移到了克隆体里。”
这句话犹如惊雷,武田不禁失声叫了一声“什么?”。罗伊也惊讶不已,但是他心里隐约有些预感,所以没有失去理智。
警长冷冷地问:“那具克隆体,是宋博士打造的吧?”
宋明基博士脸上的皱纹颤抖,他紧紧拄着手杖来支撑身体,陷入对往事的深切愧疚。过了良久,他才沉重地点头,对警长的提问给予肯定的回复。
罗伊吸了口气:“我明白了,宋博士早就成功研制出超长保质期的克隆体了。”
老教授摇头叹息:“不,那是一个不成功的产品,但是那时候的我既自大又轻率。金民夫妇和我商量这件事的时候,我用力拍了拍胸脯。”
“为什么不成功呢?”
“首先有一个重大的限制,超长保质期的培育技术,只对生理年龄在5岁以下的克隆体有效。也就是说,克隆体基因样本的供体,必须是5周岁以下的孩子;而克隆体在成形的时候,也必须是幼童状态。”
武田惊讶道:“这是什么道理?”
“坦率地说,我也搞不清。也许是因为幼童状态的克隆体,在生长成熟的过程中,可以逐渐修复线粒体端粒的长度。但是细胞年龄过了某个临界点,这种修复能力就会丧失。”
博士抚摩着手杖上的琥珀,继续说:“你们可以想象,这样的技术虽说是个突破,但从市场价值的角度来看很有限。但是,那时候我信心满满,觉得一定能在短期内实现更大的飞跃,所以没有急于发布这个成果。结果,此后我花了二十年,依旧原地踏步。我搞不清其中的原因,只能归结为这是上帝的限制器。不过,幸好如此。”
“幸好如此?”
“幸好我没有发布这个成果……因为不久以后,那个孩子出现了另一个问题。”
看着博士沉重的神情,罗伊心中猛地跳动了一下。
“退化症又出现了?”
老教授望了对方一眼,露出苦涩的笑容:“但这次转变成认知型的退化。肉身完善了,但灵魂开始渐渐破碎……”
武田喃喃地说:“但是意识的问题似乎和克隆体本身无关吧。反倒是……”
宋明基博士苦笑说:“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你是说那个孩子出现认知型退化,会不会是因为海马体临摹手术没有成功。我只能说我不知道,我和金民都不知道。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们两个人二十年,也让我们自责了二十年。看着那个原本聪慧可爱的孩子行为日益异常,我无论如何做不出发布研究成果的决定;而金民则暗里向自己立下誓言,要穷其一生使海马体临摹手术实现完美化。”
罗伊说:“所以金民博士后来才会隐居起来开展研究,并且将自己作为实验体。他不是为了和宋博士你较劲,而是为了赎罪。”
老人苦笑:“其实也是较劲。我想,在他心里,对他自己和对我都怀有相同的恨意。他想搞明白到底是我还是他犯了错。”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孩子失踪了。在她7岁那年,金民夫妇带她到郊外的木屋度假,她半夜从二楼的窗户爬了出去。后来,金民夫妇在好几公里以外的河边找到了她的一只鞋子。”
“是戴莉安现在住的房子吗?”
“嗯,就是那间绿色的木屋。金民离家以后,戴莉安一直住在那里。也许她在心里期盼着,有一天那个孩子会回来。那个孩子特别喜欢那间木屋,那天晚上她私自跑出去,也是因为兴奋过头了……”
“那件事以后,金民就决定隐居,进行实验?”
“嗯,愧疚在那时候到达了极点。他也无法面对戴莉安,因为二楼的窗户是他忘记锁上的。他离家隐居,既是自责,也是逃避。”
罗伊心里进一步明白了一点。由于那个孩子一开始没有合法身份,金民夫妇没有登记领养手续。后来他们决定为孩子施行躯体更换手术,就更加无法为其申请社会身份。所以直至那个女孩失踪,她自始至终没有在世间有过一个正式的姓名。
“这件事他们夫妇俩没有告诉花静子吗?”
“戴莉安本来想说,但金民没有同意。他对戴莉安说,请等他一下,给他一点时间,有一天他会自己去找花静子,在她面前请罪。”
“这一等就是十五年吧?”
“嗯,将自己作为实验体的实验一旦开始,那个傻瓜就无法回头了。直到时日不多,他才下定决心去找花静子。”
“时日不多?为什么?他的研究不是成功了吗?”
老教授再次苦笑:“这就是我前面说的,要告诉你们关于这个研究的另外一件事情。”
武田蹙起眉头:“不会还是失败了吧?”
宋明基博士叹道:“要看从哪个层面说,总之,我个人觉得他没有失败。起码,我和他都把手探进了上帝的限制器里面,摸到了另外一些事物。”
一种直觉又一次让老派警长心里震动了一下。
“难道是和宋博士的研究一样?”
“警长又命中红心了!”老教授凝望大海的尽头,那里似乎意味着希望,也意味着未知,“还是界限和反噬的问题。”
“到底是……”
“根据金民的测定,多次海马体临摹手术的界限年龄是55岁。”
“过了55岁就无法进行意识平移了?”
“可以,但是会引起克隆体的退化症,这次是肌能型的退化。也就是说,克隆体的保质期会急剧缩减。你们看,这不是和超长保质期克隆体的研究结果如出一辙吗?”
两个警察都不说话。科学的问题他们一窍不通,但是这种对应性实在太神奇了。他们无法不认同面前这位学术权威的话:那是上帝的领域。
罗伊想了想,问:“金民博士听说超长保质期克隆体要上市的传闻,是以为你终于要将研究成果发布了,对吧?所以他想等产品面世后再做一次实验,以验证二十年前对养女实施的手术到底哪里出了错。”
“嗯,其实那时候他心里是有理论预判的。他相信运用他的新海马体临摹技术,应该可以克服超长保质期克隆体的意识反噬问题。他想予以印证,然后据此决定是否发布自己的研究成果。但是后来他一直没有等到超长保质期克隆体上市的消息,长青藤最终发布的仅仅是五年保质期的NIX-6型克隆体,他就明白我永远不会发布那个技术了。因为他知道我这边的研究同样困在死胡同之中。那个时候,他也几乎要放弃发布自己的研究成果了。”
两个警察还在思考其中的逻辑,博士突然“哈哈”地笑了一声。
“哪怕把我和金民的研究相结合,也是徒劳无功!金民可以解决复多次意识转移的问题,但是对于即将老去的人无效。我可以解决克隆体长期使用的问题,但是只对年幼的孩子有效。所以,我们的研究始终无法解决人类长生的问题。而且,因为两项技术交集甚小,能够利用这两项技术解决的无法治愈的疾病也屈指可数。这分明是上帝对其子民的嘲笑!”
两个警察莫名地听得汗毛倒竖,似乎矮小老人说的事情比七条人命的连环杀人案还要惊心动魄,但是他们自己说不出原因。
宋明基博士呼了口气,他的神情变得沉静下来。
“不过,我想,金民心里得到了安慰。”
警长虚心地问:“是什么安慰?”他知道问题的答案隐藏在博士的论证里,但是他确实想不出来了。
“金民和我的研究相结合,对于身患重疾的年幼的孩子而言,是可行的解决方案。上帝呢,看来还是眷顾着孩子,因为他们还有漫长的人生和希望。”
刹那间,两个警察又感到无比动容。
武田说:“譬如,对于金莲娜这样的孩子来说。”
博士深深点头:“如果二十年前金民使用的是改进以后的海马体临摹技术,或许那个孩子可以健康地活下来。那个傻瓜十五年的研究没有白费,因为他得到了这个答案。”
罗伊说:“金民博士打算确认这个结论以后就去找花静子。”
“嗯,是我的原因延缓了他的脚步。那个基于商业需要的假传闻固然可恶,但是说白了还是我因为自身的犹豫不决。我想,金民到最后是在等我做决定,如果我发布二十年前的研究成果,那么他也随即发布。如果我决定不发布,他也采取缄默。那个傻瓜也是固执,这十五年间,他根本不愿和我说半句话,只是埋头等待,直到实在等不下去了。”
“他超龄了。”
“嗯,2053年他就55岁了,而他的克隆体也只剩下不到两年的使用期。在2054年,也就是去年7月,当NIX-6型克隆体有了确切的发布消息,他知道不能再等,于是回到本市找花静子。那时候,花静子还住在城郊,他从对方口中得知了一个消息。”
“莲娜还在世。”
“是的。本来他是去向花静子请罪的,但是他把十五年前的事情说完后,花静子却猛地捂住了嘴巴。花静子告诉他,城郊有一个名为‘彩虹之家’的监护站,有一个女孩子长得很像莲娜,名字叫作李妮。”
“花静子也只见过莲娜小时候的样子吧?”
“嗯,而且没有当面见过。那时候花静子还很年轻,也没有勇气去见被自己遗弃的女儿。金民夫妇只给她寄过几次明信片,上面有莲娜的照片。”
“但是她还是注意到了那个叫李妮的女孩。”
“是啊,也许是基于一种血脉相连的能量。花静子偶然一次去‘彩虹之家’见到李妮,两人立刻就产生了亲近的感情。从那以后,她不时会到监护站探望李妮,两人渐渐无话不谈。直到金民和她说起往事,两人几乎是同时醒悟过来:李妮就是金莲娜。莲娜失踪的时候,身穿的衣服挂着小铭牌,上面印着‘LN’这个姓名简写。也不知道其中经过多少曲折,莲娜最后被‘彩虹之家’救助,名字变成了李妮。”
武田说:“后来‘彩虹之家’搬迁,所以花静子也跟着搬到了附近?”
“是的。当知道李妮是自己多年前抛弃的女儿以后,花静子也是满心愧疚。但是她独自一人,抚养着一个同样患有退化症,残疾、失明的儿子,一时间也下不了决心把女儿接回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搬到女儿附近,隔三岔五地去看望她。这件事情监护站的人都不知晓,虽然看到花静子跟着搬家,也只道对方是个热心过头的人。”
武田嘀咕道:“因为她们母女俩长得一点都不像嘛。”
老人微笑了一下:“尽管相貌不像,基因也毫无关系,但是她们是血肉相连的母女,这一点毫无疑问。”
警长问:“金民也陪同吗?”
“可以这么说,以他自己的方式。他是一个隐身者,而且心中有愧,所以从来没有进入过‘彩虹之家’看望莲娜。但是他确实一直守护在莲娜身边。到了今年年初,他的克隆体已经超期服役。本来他没有打算再次更换躯体,但是为了多陪伴莲娜一段时间,他进行了最后一次海马体临摹手术。因为年龄已过55岁,肌能退化的反噬作用很快发生,他的身体渐渐虚弱,但他仍然在监护站附近守望——”
武田插口道:“便利店的老板,就是在那个阶段看到他的吧?”
宋明基博士疑惑:“便利店老板?”
警长代答道:“花静子家楼下便利店的老板,他曾经见过金民。因为金民后来曾在附近的游民区寄住,那个老板将两个时间阶段的记忆重叠了。那时候,金民虽然还住在13号农场,但是样子已经很落魄。”
老教授点点头,继续说:“莲娜还在世这件事,金民也告诉戴莉安了。”
武田问:“他们夫妻俩重新联系了吗?”
“嗯,在找到莲娜以后,金民回过一次家。夫妇俩抱在一起哭了许久。因为这次重逢,还为后来的事情留下了伏笔。这个等等再说吧。”
老人想了想,又说:“其实十多年来,金民一直以某种方式和他的妻子保持联系,或者说是告知戴莉安他的所在。”
罗伊问:“每天往那间木屋寄送13号农场的新鲜蔬菜吗?”
“原来警长连这件事都发现了!”
武田接口道:“金民夫妇也在犹豫要不要重新领养莲娜吧?”
“是的,他们两人同样没有下定决心。怎么说呢,心中有愧是一个方面,金民自身的情况是另一个方面,还有就是,他们都在等待花静子做决定。毕竟,那位才是莲娜的亲生母亲。这三个人一同守护和等待,后来又多了一个人。但是,当他出现的时候,那宗……事故也随即发生了。”
武田直了直身体。三个人一直站在窗边说话,身体都有些僵硬,但是没有人愿意移动,似乎坐回沙发的动作会打扰这个故事本身。
“是富场三回来了?”
“嗯……你们知道莲娜走丢这件事吧?”
警长点头:“已经从‘彩虹之家’听说了。”
“那就好……案件的部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可以辛苦警长继续进行推理吗?”
罗伊在心中苦笑,这个老头子,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或者说,自始至终都坚守着好友的托付:全力以赴保护那个身世坎坷的女孩。
他微微清嗓,开口道:“我猜想,莲娜是错把那个游民认成富场三了。”
“哦,有证据吗?”
“也算得上有。我走访过夜市附近的小酒馆,有一家酒馆的酒保记得在2月27日晚上发生过一起游民偷衣事件。”
“哦……”
“有一个游民将客人挂在酒馆门口的大衣偷走了。那是一件花格子图案的大衣。意识到自己的衣服被偷,客人随即追出门去。那个客人手脚都有残疾,几乎拿不起酒杯,一只脚也一瘸一拐。后面的事情,我就只好推理了。”
宋明基博士呼了口气:“警长继续说吧。”感觉窗外的波涛声渐渐大起来。
“那个游民穿着偷来的大衣,一路跑到河边。他爬上堤坝,可能是为了休息,也可能是想吹吹风、抽根烟。这时,有人从他身后出现,狠狠推了他一把。”
罗伊抬起头,但是老教授没有看他。罗伊从窗户的玻璃里,看见老教授默默闭上了眼睛。罗伊想,其实这个老人心中对那个女孩的愧疚,一点都不少于故事里面的其他几个人。他说有四个人在守护着那个女孩,其实不止,他也是守护者之一。
他继续说下去。
“把他推下堤坝的人,就是莲娜。她从彩虹之家的参观队伍里走丢以后,在夜市附近乱逛。突然,她看见了一个仇人的身影。她跟随那个仇人来到河堤上,也没有什么可想的,既然他是仇人,当然要教训一下他。孩子嘛,最喜欢的就是推推搡搡的动作。但是她已经二十多岁,力气要比小孩子大得多……我想,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回到彩虹之家,她甚至自豪地告诉那些照顾她的人:‘我遇到了坏蛋,然后我打败了他……’”
罗伊停下来,老人静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嘴角展露苦笑。
“我想,彩虹之家那些护工姑娘听到这些话时吓坏了。”
“是啊,我到彩虹之家问话的时候,她们很是戒备。”
“那些都是好人。”
“嗯,那里是一个温暖的家庭。”
“如果这件事被揭露,莲娜就只能离开那个家了。”
“是的,严重的攻击性行为,甚至致人死亡,只能送到高墙矗立的白色医院里,金民夫妇也好,花静子也罢,都将永远失去把那个孩子接回家的机会。”
“你知道金民没有告诉花静子那个事故的经过吧?”
“嗯,花静子小姐对经过一无所知,他们把她保护得很好。我推测,金民博士是告诉她,莲娜因为受到一个人的恶意骚扰,在挣扎抵抗的时候,失手把那个人推下了堤坝。”
“我想,也是。如果知道莲娜失手杀人是一种故意的行为,而这种行为的根源是因为她曾多次和莲娜诉说自己对前夫的恨意,想必花静子会受到很大的伤害。不过,我想,花静子自己心里也隐约觉得不对劲。”
武田说:“如果是因为自卫而过失致人死亡,应该不至于被强制送到医院的,如此也没必要拼尽全力去隐瞒了。”
“嗯。”博士点头,“还有就是过于巧合了。”
警长说:“金民博士告诉花静子,莲娜错手杀害的人,刚好是她前夫。”
“是的。为了规避警方针对真正的受害者展开侦查,只能让富场三当那个替死的人。所以,才有了这个计划。”
博士停了停,目光又投至远方:“但是他们不能告诉花静子真相。”
警长说:“哪怕隐约猜到莲娜把别人推下堤坝是故意的,而那个人正是自己憎恨的人,花静子的内心或许只觉得这是因果循环,总比知道死者是一个无辜的人要好。但是,如果发现自己的憎恨其实并无落脚点,当事人势必会陷入万分痛苦的境地。所以,既不能让花静子知道死者另有其人,更不能让她知道富场三在其中的献身。如果得知实情,花静子绝不会同意富场三当替死鬼。”
老人叹息说:“你们可以理解这种痛苦吗?”
两个警察都深深点头。
武田说:“金民博士和富场三先生,不但希望保护那个孩子,也希望保护那个孩子的母亲,不惜牺牲一切!”他停顿下来,不禁抿住嘴,“但是,他的妻子自始至终都错怪了他。”
罗伊问:“富场三是不是一直在花静子面前伪装?”
博士反问:“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如果我没有猜错,他自己也患上了退化症。”
老人低下头,再次喟叹:“都是天意……”
“但是他不敢把这件事告诉花静子。”
“可不是?另外那个人更是彻头彻尾的傻瓜。他不但完全不去接受治疗,甚至打算一直瞒着自己的妻子。为此,他躲在家里不去上班,也不让妻子碰他的身体,装出一副懒惰无能的模样,甚至通过假装酗酒来掩饰肌能的失调。他每日受尽妻子和儿子的白眼,自己则长期忍受身体渐渐衰变的疼痛。”
“为什么他要隐瞒?”
老人望向警察:“你觉得呢?”
罗伊想了想,回答道:“我想,大体是两个方面的原因。一个是不想再增加家庭的负担,家里同时有两个退化症病人,治疗费用会把这个家拖垮的。另一个则是,他觉得愧对自己的儿子。他以为,一定是因为自己的基因存在缺陷,所以儿子才会患上退化症。”
宋明基博士点头,用低沉的声音缓慢陈述。
“小安璇不到一岁的时候,就被诊断出患有退化症。不久之后,富场三发现自己也存在肌能退化的问题。事实上,在和花静子结婚之前,他就出现过手足不灵光的状况,有时甚至会影响正常的工作。但是他没有在意,直到孩子的病被确诊,他才突然意识到这是病。那个时刻,他感到既恐慌又自责。看到儿子手足无法正常发育,视力开始模糊,还有妻子劳累麻木的面容,那个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把那句话说出口:‘我早就得了一样的病——’反而尽力隐藏。不过讽刺的是,他不知道,和他抱着相同想法的还有另一个人。”
“他的妻子吗?”
“是啊,花静子同样在怀疑,儿子患病的根源在她,因为她的第一个孩子同样患有退化症。”
武田问:“退化症和遗传有关吗?莲娜在基因层面也算不上花静子的孩子。”
“其实没有定论,无论是肌能型还是认知型,退化症似乎是从天而降的一种病……”
博士微微仰起头,神情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苦闷。罗伊想起在花静子家门前那个便利店老板说的话:“自从克隆技术大行其道,各种古怪的病变也骤然出现,这是上帝对人类自我膨胀的惩罚……”
警长淡淡地说:“但是,父母会盲目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而且不说出来。”
“你说得对。花静子也不敢把这件事说出来,她没有告诉过丈夫年轻的时候自己曾经代孕生下一个残疾的女孩,事到那时,她更加说不出口。所以,夫妻俩各有心事,相互闪躲,从那时候起就有了隔阂。随着儿子渐渐长大,各种治疗的成本与日俱增,日子过得很艰辛。而这时候,富场三又天天窝在家里,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既不出门赚钱,连家里的事也不帮忙。花静子心中的苦闷日积月累,慢慢转变为怨恨,后来富场三离家出走,这份怨恨激增,以致再也无法消除。话说回来,这份怨恨花静子很少向别人诉说。但是重遇莲娜以后,也说不清是一种怎样的心态,她面对那个懵懵懂懂的孩子,反而一遍又一遍地控诉着自己的丈夫。我猜想,她一定曾把富场三的照片指给莲娜看,口中说道:‘就是这个人,这个人是个很坏很坏的大坏蛋!本来阿姨想带你回家,阿姨想你当我的女儿,但是因为这个人把阿姨的钱全部偷走了,所以阿姨现在没法带你回家,也没法当你的妈妈……’”
罗伊说:“没想到这种错位的怨恨后来导致了更大的悲剧。”
老人摇头叹息,“都是天意……”
武田问:“富场三为什么会把妻子的私房钱偷走,然后离家出走呢?”
“唉,这又是另一场错位。在安璇患病以后,花静子曾给金民写信求助。因为莲娜更换躯体以后有一段时期很健康,金民夫妇给花静子寄了明信片,告诉她莲娜一切安好的消息。这让花静子产生了退化症能够治愈的幻想。所以她给金民写信,咨询治疗的方法。但是那时候金民已经离家隐居,戴莉安收到信后感到不知所措。她犹豫良久,还是没下定决心告诉花静子实情,那时候她心里想着,也许金民不久就会回来,然后他们夫妻俩当面和花静子请罪比较好。所以在回信里,她含糊其词,没有提莲娜的事情,只婉转说明治疗退化症的难度很大,请她暂且另请高明。花静子收到回信,以为对方是不想她再过问莲娜的情况,也不愿再次施以援手。她虽然失望,但是也心里惭愧,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提更多的要求。她把信放进抽屉里,事情就此作罢。之后,她几乎没有再联系过金民夫妇。但是几年以后,这封信却被她丈夫无意间看到了。”
“哦……结果又轮到富场三生出了希望?”
“是的。他以为妻子已经找到了治疗的方案,没有告诉他是出于对他的不信任。对此他倒没有怨言,但是他瞒着妻子,直接去找了戴莉安。”
罗伊问:“戴莉安见过富场三?”
“嗯,富场三直接登门造访。他看完那封信,心里有一种朴素的思维方式——对方不愿提供治疗的理由再明显不过,因为那需要花钱。他跑到戴莉安家里,也就是郊外木屋,直截了当地问治疗的费用是多少。”
罗伊心里又明白了一点。原来五年前富场三在离家出走之前,确实偷偷出过一次门,这和花静子向警方提供的证词相辅相成。他不由得再次慨叹那个计划的周全。
武田问道:“戴莉安是怎么回答的呢?”
“戴莉安看到自称花静子丈夫的人不请而来,看上去又像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心里也不免发虚。当听到对方反复询问治疗退化症要多少钱时,她被逼急了,随口说了一个大额的数字。她知道这个数字对于基层家庭来说无法承担,希望借此打消对方的念头。果然,富场三听罢这个数字,就打道回府了。但是,戴莉安没有得知后来的事情。”
警长说:“富场三回到家,遍寻家里的资产,所以发现了妻子隐藏的积蓄。”
“唉,是的。而且找到那笔钱后,他很快明白过来这些钱从何而来。”
武田握了握拳头:“他猜到自己妻子去提供色情服务……”
“原本他也不是完全一无所觉,毕竟他每天都在家里,妻子的异常他是觉察得到的。何况,对于他们那个阶层的人来说,能来钱的渠道并无太多选择。”
“他感到出奇愤怒吗?”
“不不,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羞愧和痛苦。他把那些钱全部取出来,喝了很多酒,然后一路跑到邻市的赌场……”老教授停顿了一下,脸上挂着苦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理解他的心态,其实那时候,他心里想的不是要把这些羞辱的钱花掉,而是要将之洗白……”
警长静默了一下,略微点头:“他不想用这笔钱给儿子治疗,出于男人的自尊不允许他这么做。而且,他也不想在儿子接受昂贵的治疗以后,周边的人投来怀疑的目光。他不想妻子提供色情服务的事情曝光,既是基于自身的尊严,我想,更重要的是,他希望保护他既倔强又柔弱的妻子。所以,他想制造一种假象,那些钱是他从赌场赢回来的。”
“警长对人心看得很准。但是当他步入赌场,迷迷糊糊之间就脱离了自己的初衷……毕竟,那笔钱其实不足以支付戴莉安随口一说的那个金额……某个瞬间,他生出要把给儿子治病的钱凑够的幻想,结果无法自拔……”
警长点头:“我明白的。”
武田用力甩甩头:“那是个幻灭人心和希望的地方!”
罗伊补充说:“几乎把钱全部输光以后,他才顿然清醒,但是这个时候已经追悔莫及。他无法带着这样的事实回家,所以只能离家远走了……我想,可能在那个时候,他的退化症也已经到了瞒不下去的地步。”
老人叹道:“是这样的,他的退化症渐进得比较慢,但是那时他的一只手已经几乎不听使唤,行走能力也受到影响。他原本就有偷偷离家的打算,所以才会突然生出孤注一掷的冲动。他离家以后,退化症发展得更加迅速,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希望,所以给花静子寄了一份离婚协议书。在信里他什么都没有解释,只说了一句话:‘别原谅我。’”
“花静子也同意了。”
“嗯,带着深深的怨恨,花静子签下了离婚协议书。在丈夫突然失踪以后,那位妻子焦急地四处寻找。她没有报警,也没有告诉周边友人实情,因为她猜到是富场三偷走了她的钱。但是她心里还抱有某种侥幸,也许事情并非如她所想呢。但是当富场三的离婚协议书寄到她手中时,这种侥幸就粉碎了。她确定富场三偷走了她出卖身体赚来的为儿子治病的钱,确定富场三把这些钱尽数撒在纸醉金迷的场所,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抚平她的怨恨。不久以后,她带着残疾的儿子搬离了伤心地,她再也不想见到那个人。”
“富场三来到本市,是想再见妻子和儿子一面吗?”
“嗯,其实富场三一直知道花静子住在哪里。虽然五年间,他颠沛流离,但是并没有走远。他会偷偷到花静子身边看一眼。花静子每次搬家,总会在门口的信息板上留下新的地址,并且恳请新的业主一年之内不要删除。她对别人说,担心有些老朋友找不到她,这样做比较有礼。或许在她心里,想的是富场三。她口上决绝,却始终给富场三留了门。”
武田说:“我明白了,所以富场三来到本市以后,并没有找人打听花静子住在哪里。因为他早就知道地址。但是他犹豫应不应该登门。”
“嗯,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快撑不住,他想再到妻儿的身边看一眼,或者是见上一面。不过,其实他也没有犹豫多久,因为他刚到的那天晚上就发生了那宗事故。”
武田说:“对,富场三是2月27日到本市的,命案就发生在当晚。”
听到“命案”二字,老教授又默然片刻。但他很快继续往下说。
“富场三在酒馆发现自己的大衣被偷,于是连忙追赶,但是他腿脚不便,落在了后面。当他赶到河边时,刚好看见莲娜把那个游民推下堤坝。”
武田吁了口气:“他应该是从另一条路到达河边的,所以斜坡那段的监控里没有出现他的身影。”
“嗯……就在他吓得愣住的时候,金民也到了。”
两个警察对望了一眼,但随即明白过来。金民一直守护在莲娜身旁,那天彩虹之家带孩子们到市中心游玩,他可能就在附近。发现莲娜走丢以后,他也加入了寻找的队列,并且比其他人更快地找到了那个孩子。那两个各自拼尽所能献身的男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相遇,并同时和那宗命案发生交集。而在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人也同样伤病交加,无论心灵还是身躯……
老教授淡淡地说:“是金民首先认出了富场三。”
罗伊问:“是因为花静子和他提起过富场三吗?”
“不是的,花静子对别人从来不提富场三的名字,重遇金民后也只字未提。金民是从戴莉安那里知道富场三的。”
“啊,就是金民回家的时候,戴莉安和他说起了富场三。”
“是的,这就是我前面说到的伏笔。富场三来找戴莉安以后,戴莉安一直为自己说了不负责的话而惴惴不安,但是她已经多年没有和花静子联系,也提不起勇气再回头解释。金民回家时,戴莉安和丈夫说了这件事。富场三来找她的时候,为了证明身份,便将他和花静子的结婚证照递给了戴莉安——他就是这么质朴的男人。所以,金民认得富场三。而富场三其实也见过金民。他在找到花静子收在抽屉里戴莉安给她的信件时,同时看到了那张明信片。上面是金民夫妇和莲娜幸福的合照。命运就是如此神奇,不愧是上帝他老人家拟订的计划。”
宋明基博士停了一下,转而面向两个警察。
“后面的事情,两位警官也都知晓了。那两个男人当即就决定要保护莲娜,富场三负责把莲娜带回市区,让她坐在一个距离‘彩虹之家’寻人队伍不远的地方等待。而金民则负责善后,用货车把死者的尸体运走。随后他们俩再碰头,一同制订出那个既宏大又悲怜的计划。”
“金民告诉花静子,死者是富场三。”
“嗯,他拍下一张富场三假死的照片,出示给花静子看。那个女子当场晕倒在地。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毕竟在整个计划的执行过程中,花静子的证词是必不可少的。事实上,那个女子有时还会觉得自己做得不足,尤其是当她发现他人的付出以后……”
警长说:“在这个计划里,宋博士和戴莉安也有付出。戴莉安深爱金民,而且深知丈夫自始至终做着崇高的事情,但是面对警察的问话,却要极力对丈夫进行污蔑。因为她需要对外灌输一个印象:金民是一个冷酷而疯狂的人,从而引导警方持续追查,并最终使‘拉撒路杀人魔’的形象自洽。在这个过程中,戴莉安一定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宋博士也一样。”
老人缓缓摆手:“我们做的算什么,何况,我和戴莉安都是责任人……”
罗伊明白对方的意思。宋明基、金民、戴莉安、花静子、富场三,他们五个人的人生都和名为金莲娜的女孩紧紧纠缠,他们每个人都犯过错,所以在他们心里,始终对这个苦命的孩子负有罪责,负有义务。
老教授扭过头去,望向拍岸的汹涌海浪。
“真正做出莫大牺牲的,只有金民和富场三。唉,你要说这是因为他们两个人都行将就木也可以。他们希望用自己有限的余生,让年轻的生命存续,并且过得幸福……其实,他们两个人只是歉疚最深……”
两个警察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武田问:“我有一个疑问,金民知道富场三曾经找过戴莉安,寻求儿子的治疗之法,为什么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花静子?”
博士说:“是因为富场三有过交代。富场三在离家以后,曾经致电戴莉安,请求她一定不要把他去过的事告诉花静子。这个请求,戴莉安也向金民转述了。我想,金民能够理解富场三不希望被妻子原谅的心态。”
“唉,这男人也是铁了心……”
老人说:“这是一个不成熟的考虑。但是他决定献身以后,坚持让金民对花静子保密是对的。他知道错已铸成,无法挽回。妻子心中对他的恨意,反而变成了厚重的保护。对这一点,金民也深深理解。所以他曾反复叮嘱我,无论如何要保守这个秘密。”
武田抓抓下巴:“这两个人也算是最后的知己。”
博士说:“你这么说我都要忌妒了。”
“咳,我不是这个意思……”
“开个玩笑。”老人笑了一下,“金民和富场三的对答应该很有意思,我来编一下。”
“嗯?”
“金民问富场三:‘嘿,兄弟,你真的愿意让自己的人生终止于十五年前吗?’富场三说:‘你还不是一样,你都愿意,我有什么不愿意?反正,我的人生本来就和没有生存过一样。’金民说:‘我需要你的一些骨头,不,要头骨,这样一来,只能给你留一副克隆身体,但是用不了几年。’富场三说:‘正好,我现在上完厕所都站不起身,换一具身体能活蹦乱跳几年,很值了。’金民说:‘但是眼球也得挖掉哦。’富场三可能会略微犹豫,然后回答:‘无所谓啦,反正我也不读书看报……’”
博士故作轻松的话,让两个警察越发感到心中堵得慌。武田沉吟道:“一定要摘除眼球吗?”
“嗯,为了制造让警方误入歧途的线索,需要进行摘除眼球的手术。”
警长说:“因此他们到夜市找地下医生,那里有迹可循。”
老教授说:“其实金民和富场三有过意见分歧,关于由谁来接受这个手术。原本金民提出的方案是他去,也就是他换上富场三的克隆体,然后去摘除眼球。他的理由是,反正他以前就接受过眼球移植手术,轻车熟路。但是富场三不同意,他说这种粗活儿还是让他来。他不愿由别人承受挖眼和失明的痛苦,而且也不想金民再次更换身体。”
武田问:“因为再次更换身体会进一步加速反噬作用吗?”
“这是一个方面,频繁进行海马体临摹,风险本身就极高。”
罗伊心中一动,说:“富场三希望金民余下的时间能够继续使用属于自己的身体。”
宋明基博士深深地看了警长一眼,眼神里有某种意味。过了一会儿他才点点头,继续往下说。
“事实证明,富场三的决定是对的。在地下医生的小黑房里摘除眼球,和在相关领域专家的私人诊所里移植眼球,根本是云泥之别。而且,手术结束以后要马上撤离,所以只能进行局部麻醉。我不怀疑金民的意志力,但是他毕竟年事已高,哪怕换上较为年轻的身躯,也要面临剧烈的退化性反噬,我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着离开手术台。”
罗伊想起那个名叫德西的地下医生说的话,全程清醒接受手术的那个人,后背湿得像泼了水,把床沿都抓弯了;手术结束以后,他用一个破袋子装着自己的眼球,提在手里,然后哆哆嗦嗦摸着黑离开……罗伊在脑海里想象着这一幕幕场景,心绪翻滚,再次感叹金民和富场三两个人付出了何等巨大的牺牲……
武田问:“富场三先生去摘取眼球时,看似躯体衰变的模样只是伪装的效果吧?”
“嗯,那时候他的躯体是新换的。”
“那还好。”武田微微吁了口气,“我记得那个地下医生说,来做手术的人看上去正在经历剧烈的衰变,把头皮抓出一道道血痕……”
博士淡淡地说:“那是真的伤痕,用自己的指甲抓的。如果仅仅依靠化装,会被动手术的医生看出来。”
年轻警探张了张嘴,但是说不出话来。
罗伊又问:“先以本尊的躯体摘取眼球,再把意识平移到克隆体,这样的做法不行吗?这样起码能继续使用克隆体的眼睛,而不致失明。”
“粗略看来可以,但是和计划的某个小细节相冲突。”
罗伊思索一会儿,答道:“我明白了。在计划的剧本里,最后富场三的克隆体经历了先移植本尊眼球,而后再摘除的两个阶段。但是本尊的躯体模拟不了这种效果。”
“答对了,因为人类的躯体无法进行眼球移植,只有克隆体才可以。”
“也就是说,富场三先生在更换克隆体后,经历了连续的眼球手术。”
“对啊,并且需要让地下医生看出来,形成相匹配的情报况。”
警长不禁叹气:“有必要做到这样极致吗?”
“可不是?问题在于,金民就是这样认真的人,富场三则无怨无悔。”
武田神色恻然地问:“准备事项完成后,金民博士没有为富场三先生重换一具身体吗?”
老教授缓缓摇头:“我说过了,尽管金民掌握了复数次海马体临摹的技术,但是频繁地施行手术,风险仍旧极高。海马体经过‘烧刻’以后,起码要过一段时间才能修复。而现在,金民的实验室早已被警方封闭。要重置那些设备,并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而且,富场三那个傻瓜说,他想过一段失去光明的日子,以便体会他儿子的人生。”
宋明基博士停了停,哼了一声:“不过呢,金民那家伙也算够意思。在摘掉人家的眼睛之前,他掏钱请他的难友在城中心最豪华的地方享受了一番。当然了,这也是为了让他的大骗局更为周圆,就当作项目差旅费了。”
罗伊淡淡地问:“最后在木屋里放置的过期克隆体不是富场三吧?”
宋明基博士的神情稍微舒展了一些,他的嘴角露出一点久违的笑意。
“这个倒是不需要本人亲自上阵,那具就是普通的克隆体,不过同样采取了移植眼球再摘取的手术——眼球随便找一个就行,反正不需要真的能看见,最后,再对躯体进行强制性的衰退处理。”
“嗯,只是为了形成对应关系。”
老教授笑道:“是啊,只要能够迷惑你们就够了。对了,本人还需要在疏林区附近装模作样地走动一下,以便尽快让人发现。”
警长点点头,最后叹了一声:“是个精彩的骗局。”
说到这里,似乎该问的事情都已问完。罗伊的目光也透过玻璃窗,投向海岸线。这时候,他才察觉为什么浪声渐大,因为已经开始涨潮。夕阳慢慢靠近极远处海天相交的地方,海上波光粼粼。
警长的视线又越过海岸,看见靠近山边的海滩被金黄的光芒照射,那里聚集了很多机械设备和建筑工人,似乎在实施某个工程。工地的中心,有一间依山而建的别墅。其实罗伊很早就留意到了那个地方,只是因为一直在讨论案情,无暇关心。他之所以会留意,是因为那片工地的外围竖着光彩流动的指示牌,上面有七条藤蔓相互缠绕围成一圈的图案。那是长青藤克隆工厂的标志。
宋明基博士注意到罗伊的视线所向,用手杖轻敲了一下窗户,嘴角微扬。
“那是我住的地方。”
“呃?”罗伊愕然转头,“那栋别墅吗?”
“是的,很多年前建的,那时候金民也在。关于房子的设计他还出过主意。”
武田眨眨眼睛:“真气派,现在是打算扩建吗?”
“还没想好,估计会全部拆掉,毕竟用途不一样,原本的结构也不好调整。”
“嗯?不去住了?”
“住,不过可能要住很多人。”
两个警察都疑惑地望着宋明基,老教授淡淡地说道:“我成立了一个基金组织,主要领域是为都市和城郊的游民提供庇护所,还有就是帮助他们重新拾回社会身份。”
两个警察睁大眼睛,武田指着别墅的方向问:“博士的房子要改建成庇护站吗?”
博士露出顽皮的笑容:“反正是我自己的房子,想怎么改就怎么改。不过,长青藤说,为了感谢我多年来为公司做出的贡献,施工的费用由他们出。你看他们那个到处插旗的架势,分明是想借此打广告。话说回来,我也乐于有人赞助啦。”
罗伊沉默了片刻,问道:“博士这样做,是给命案的死者补偿吗?”
“警长在说什么呢?我可不知道什么命案。成立这个基金组织,只是为了让我这个老头子退休以后有个职务可挂。”
“博士要退休了?”
“老了就退呗,有什么稀奇的?”
老教授静默了一会儿,说道:“对于已死的人,哪有什么补偿之说。”
两个警察都不说话。这时,他们看见工地的建筑工人排着整齐的队伍,起步向海岸边走去。
罗伊扭头问宋明基博士:“那些也是克隆劳工吗?”
闻言,老教授把身体挺直,脸上的神情十分坚定。
“当然,我是一个科学家,绝对不会阻碍技术向前迈进。”
警长微叹一声,但最后沉沉点头。
这时候,那些克隆劳工已经走到海边,居然集体脱下上衣,“扑通扑通”跳进水里。
武田张嘴惊讶道:“他们在干什么?”
老教授瞄了一眼,不以为意地回答:“下班了,他们也有权利放松。”
两个警察惊讶地望着在海里笨拙扑腾的克隆人,原本他们在岸上的时候动作整齐划一,但是到了海里,却有的划有的蹬,各有各的姿态,有一些甚至有意无意地迎着海浪,做出前扑的动作。
武田禁不住又问:“这是预设的程序还是什么?”
“程序只安排他们走到海边,脱去衣物;后面的行动,由他们自主决定。”
“你是说,他们会自己往海里跳,并且会自己游泳?”
“嗯,是的。”
“不会淹死吗?”
博士笑了笑:“我建议别用‘死’这个字——但是不会,他们似乎天然就会在海里游。”
两个警察震惊无言。
老人又补充了一句:“那就是生命的力量,只要能够回到母亲的怀里。”
警长低下头,说:“花静子已经决定领养莲娜,不,是接回来。”
“那真是太好了。”
“她说,有一天,她会把全部的真相告诉她的两个孩子。”
“是吧,可惜他们父亲的名字不会出现在这个真相里。”
罗伊说:“我想,花静子心里多多少少能猜到。”
“警长不会把这件事告诉花静子了吧?”
“只说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让她自己体会。恨意是保护的盔甲,也是沉重的包袱。那个女子,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唉,警长真是苛刻。不过你说得对……”博士把目光投向大海,看着海浪承载着那些懵懂的生命起起伏伏,“母亲不能懵懂,而且应当宽容。受教了!”
罗伊也望着海里的生命,说:“我想起了13号农场,那里的农场主,会在克隆劳工休息的时候给他们播放音乐。”
“哦,你说大胡子旺达斯吗?”
“嗯,博士和他也是旧识吧?金民博士十多年来一直隐身在那里。”
“算是吧,你又要怀疑是我搭的线?这次真不是,金民隐居以后,从来没有联系过我,直到执行这个计划需要我的协助。那家伙真是功利……”
“我不明白金民为什么要隐居在13号农场。”
“不是要处理克隆体吗?”
“遗弃在实验室旁边的沼泽地不行吗?”
博士准备回答的时候,武田抢先了一步。
“老大,这会儿是你犯糊涂了。那时候的金民,还不是‘拉撒路杀手’,而是‘兔子牧师’!”
警长张了张嘴:“他是……以示对克隆体的尊重吗?”
“当然,何况那是由他的基因孕育而来的躯体,既是他自己,也是他的孩子。”
罗伊愣了一秒钟,叹道:“你们都是怪人。”
宋明基博士哈哈一笑,拍了年轻警探的肩膀一下,两人似乎都为将了一副圣人脸孔的老派警长一军而感到高兴。
博士正色道:“说起这件事,金民说过,他觉得整个计划里,有一个人他感到愧对。”
警长问:“旺达斯?”
“嗯,他是个好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只是雇用黑工,罚不了多少钱。”
“那真是太感谢了。”
有一瞬间,三个人都沉默下来。罗伊停了一下,望向宋明基博士。
“博士的故事都说完了吗?”
老人身体略略僵硬,但如军人般挺直腰,沉稳点头。
“嗯,故事说完了,我要交代的话也交代完了。”
隔了一秒钟,他又补充:“对了,鄙公司的商标有七条藤蔓,本来想说刚刚好,但这话还是不说了。”
“什么刚刚好?”
“沼泽地里有七具尸体,我们也刚好是七个人。去世的人和仍在世的人,一同守护新的生命,以达至长青。我和金民,都已经决定不发布自己的研究了。”
警长望向他的搭档,目光中有一种艰难。年轻警员没有回避,他思索了片刻,淡淡开口:
“很抱歉,我们的职责是守护所有的生命,生命并无新旧、轻重之分。”
罗伊点点头:“还有一个人的权利我们无法视而不见。”
老人脸色一阵煞白,他闭上眼睛,足足有半分钟,然后重新张开。
“你们现在去找她吗?”
警长回答:“是的。这个故事,她比我们更有权力听。”
“我跟你们走。”
“可以吗?”
“嗯,请稍等我一下。”
宋明基博士转过身,一步步走到办公桌旁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子,然后走回来。他开始脚步有点蹒跚,但把小本子握在手中以后,步履就变得稳健起来。
两个警察看见小本子的封面,写着一个人的姓名:蔡雪生。
那是死者的名字。
“这是……”武田问。
“虽然内容不多,而且主要是零碎的片段和推测,但是金民和富场三尽最大的努力找到了死者过去十七年的人生经历,我加以整理,记录了下来。”
罗伊问:“你打算交给死者的女儿吗?”
老人点点头:“这是她父亲的一生,是他的遗产。”
三人走出办公室,但宋明基博士没有向工厂的门口走,而是转向另一个方向。
“请先跟我来,我打个招呼。”
罗伊和武田定定地望向矮小的老人,刹那间内心翻腾。他们没有问话,但老人整整衣服,银白的发鬓向下微微点了一下。
三人一前一后,穿过克隆工厂的走廊,看见一具具雪白的躯体从雪白的溶液里升腾而起。在走廊的尽头,有一个小房间。四下无人。
宋明基博士轻轻敲门,里面有人回答:“请进。”雪白的房门向旁边开启。
两个警察看见献身者坐在床沿上,转过身来。他失去了自己原本的肉身,双目也空洞无物,尽管他失去了灵魂之窗,但是谁能说他没有灵魂呢?
“是宋博士吗?有事?”
老教授想回答,警长向他轻轻摆手。老教授说:“今天天气很好,花朵也开得很好。”
献身者咧嘴笑了一下,露出不怎么好看的牙齿:“是吧,那就好。”
三人离开那个房间,武田问:“还有五年吗?”
“嗯,差不多。”
“可以再续吧?”
“他本人拒绝。另一个人,也不知道够不够时间重启他的实验。”
“现在暂时……”武田低了低头,说,“你可以不告诉我们另一个人。”
“不要紧。”老人说,“我不说警长也早已猜到。你们说他剩下的时间需要自己的身体,事实正是如此。”
罗伊淡淡地问:“那间绿色的木屋吗?”
“嗯,他回家了,回到他妻子身边了。”
“还剩多少时间?”
“谁知道呢?看某个人的安排。”
博士眼睛望着两个警察,但手指向上指了指。
老人随即又苦笑,诚恳地说:“两位不要误会,我没有左右你们决定的意思。”
罗伊说:“我们明白。”
三人走出长青藤克隆工厂,七条藤蔓的公司标志矗立在广场中央,熠熠生辉。阳光斜斜照射在宽阔的台阶上,向前延伸。
宋明基博士再次整理衣装,说:“等一会儿,请让我来说故事吧。”
罗伊摇摇头:“不,我们来说。”
老人讶然地张了张嘴,警察道:“我们会告诉死者的女儿,生命并无新旧,也无轻重之分。”
宋明基博士抿住嘴,默然点头:“我们走吧。”
“但我们也会把博士的那句话告诉她。”罗伊说。
老教授苦笑着问:“哪句话?是我说要建立基金组织吗?”
警长没有回答,他低下头整理老派的帽子,迈步走入落日的余晖中。
他的搭档走到科学权威身旁,代为回答:“上帝眷顾孩子,因为他们还有漫长的人生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