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5日是个晴朗的周末,花静子带了一盒手工烘焙的蛋糕,穿过马路,向白色小楼走去。本来她想叫上儿子富安璇一道去,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等事情确定下来再说。毕竟她也没有把握自己能把控场面。
其实早在一个多月前,花静子就已经下定决心,但是因为发生那宗事故,计划只好搁置。事故发生以后,那个男人叮嘱她,近期最好不要去看望小妮,等尘埃落定再去。花静子连连点头答应,甚至没有询问何种情况才叫尘埃落定。她信任那个男人,虽然只在二十多年前见过他一面,但是她深知,那个男人是个好人,不但具备超凡的能力,而且愿意向她和她的家人伸出援手。
事实证明,那个男人自始至终都值得信赖。事故发生大约半个月后,警察果然登门造访。尽管经历了短暂的慌张,但是因为那个男人有明确的指示,并且反复做过演练,花静子觉得自己还是较为镇定地完成了任务。而且正如那个男人所言,只需三言两语,警察的注意力就被转移到了另一个方向。事态的发展,也和那个男人预见的一模一样,就连对具体情况知之甚少的儿子富安璇也说,那个老教授看上去很厉害。
每次警察上门,花静子都只提供最低限度的情报。因为那个男人曾经强调,不必要的话尽量少说,警察们都喜欢自行推理,事情的关键不在于着力证明,而是让他们无法证明。有一个阶段,警察来得很频繁,而且有不同的组别,但是渐渐地都不再来了。连花静子都多少能够理解其中的原因:从她这里,警察无法取得更有效的证明。
花静子不知道那个人具体做了什么安排,但是她隐约能够猜到其用意,所以她自己在心里也做了一些衍生的设想。有一次,她被一个着装和行为都很老派的警探逼得有点急,禁不住在原定的剧本里加了额外的台词。她告诉警察自己对前夫富场三的变化感到害怕,并且编造了前夫曾经摔坏门牙的这件事。当时,花静子觉得自己在整件事情里贡献甚少,她一心希望尽量发挥自身的作用。事后回想,她才明白自己画蛇添足了,不禁吓出一身冷汗——那些话很有可能产生漏洞和隐患。首先,她说自己因为心生恐惧,所以没有拒绝和富场三离婚,这一点和富场三离家出走以后她曾焦急寻夫的事实存在不吻合之处。其次,编造“门牙事件”虽然有助于“证明”,但那毕竟是谎言,自然没有实证,反而容易让刨根问底的人生出怀疑。
那个人曾经告诉她,要使计划取得成功,谎言必不可少,但谎言的数量应该控制在最小范围内,必须说的时候则和真话相混合,这样才能取得难辨真假的效果。花静子一度很懊悔自己没有听从教导。从那之后,她每天都看新闻报道,紧张地关注事态的发展,幸好几天以后,事情就尘埃落定了。
当花静子从新闻里看到“拉撒路连环杀人案”告破的消息时,她明白了那个男人的一切安排。但是她从来不曾想到,那个男人为了帮助她和她的家人,竟然会做出如此大的自我牺牲。“冷血杀人魔”“疯狂科学家”“无耻而愚蠢的学术造假者”,这些字眼像钢针一样深深扎进花静子的心中。虽然她对那个人知道的不多,但她知道他拥有比常人更厚重的良知以及更坚定的信念。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治学严谨的学者。难道要那个善良的老教授永远背负这样的骂名吗?而他现在又身在何方呢?
花静子无法想象这种献身多么沉重,她思来想去,自己唯一能够报答他的事情,就是倾尽一切保护和养育那个孩子,尽最大努力弥补自己多年缺位的爱。并且,她决心在未来的某一天告知她的孩子全部真相——哪怕那个孩子无法理解。她要面对她的孩子说出来,让他们知道自己母亲曾经犯的错,更重要的是铭记那个对他们恩情深重的人:那个人的名字叫金民,是一位优秀的科学家。
过了马路,花静子吸了口气,努力控制自己澎湃的心潮,一步步向监护站走去。她甚至挤出甜美的笑容,并且要求自己一直保持这个笑容。距离白色小楼的门口还有十米,突然有两个人从横向的巷口现身,拦在她面前。花静子愕然止步,下一秒钟,她脸上的笑容不禁僵住。
那两个人花静子都见过,是曾经登门的警察。从他们出现的位置和时机看,他们显然是在等她。会是什么事呢?事到如今,还有问题要盘问吗?不,不该抱着被盘问这种心虚的想法。可能他们只是还有未了事项需要询问,听说案件的后续工作还在进行。毕竟,警察和学者一样,都是些很执着的人。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等她?
花静子努力表现得神色如常,重新堆起笑容。她想和警官们打招呼,但是她立刻认出两人里面的一个戴着黑色帽子,正是之前把她逼急的老派警探。一种强烈、不祥的预感掠过脊背,单亲妈妈说不出话,并且无法让脸色保持红润。
“嘿,早上好!”年轻一点的警察率先打了招呼。
“你们好……警官们好……”
“花小姐不记得我们的名字吧,不过知道我们是警察就没问题了。”
“记得的……”
单亲妈妈小声回答,她确实已经想起了他们的名字。年轻的那个叫武田,另一个资历老、戴着帽子的警长叫罗伊。他们来过好几次,估计是案件的主要经办人。
“最近没有人骚扰你吧?”
“呃?”
“就是搞新闻那类的人,虽然我们下了严令,但难保不会有不知好歹的家伙找上门。毕竟之前针对你前夫的失踪问题,我们进行过公开搜查。”
“暂时没有,谢谢你们……”
年轻警探耸耸肩:“没必要道谢,我们只是不想自己的行为显得前后矛盾,毕竟国家需要装腔作势的公信力。”
花静子睁大眼睛,露出愕然不解的神情。武田看见罗伊也横了他一眼,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只不过,他确实有种不吐不快的冲动。
事实上,官方将“拉撒路事件”的死者身份予以保密,对外宣称的“避免相关人员受到骚扰”的理由相当站不住脚。因为富场三失踪案原本并未采取保密措施,哪怕在公报里使用假名,嗅觉敏锐之徒一样可以将线索串联起来。一旦花静子被推至公众视线内,除了富场三以外的其他死者身份,将有曝光的可能。如此一来,政治因素也势必被提及。所以,当局采取了严格的禁止措施,表面上是为花静子提供庇护,实际上是为了维护自己的脸面。
而这种庸俗的考虑,恰恰被嫌疑人利用,成为其计划中的一环。
话说回来,或许这也是一件好事。武田这么想着,望向罗伊。警长向前走了一步,凝望着单亲妈妈手中的蛋糕盒。
“花小姐准备去看望监护站里的孩子吗?”
“啊,是……”被询问者脸色数变,她犹豫片刻还是问出口,“你怎么会知道……”
“听说你经常去看望一个叫李妮的女孩。”
对方的瞳孔越来越大。
“我……好多孩子我都看望,没有特定的对象。”
“这个监护站叫彩虹之家吧?原本建在城郊,因为那里风沙太大,去年才搬到这里。”
“是的……我不知道他们搬迁的具体原因……”
“花静子小姐原来也是住在城郊,然后在去年搬到这里的吧?看上去就像跟着监护站搬家呢。”
“啊,这只是巧合……原本我住的地方也不在彩虹之家附近。”
“这么说,住在城郊的时候你就知道这家监护站喽?”
花静子哑然无言,她不敢再开口。但是两个警察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让她心惊不已。她只得试图反击:“请问找我有什么事,你们不是说会尽量少打扰我吗?”
警长面无表情地说:“如果方便的话,想再占用花小姐一点时间。”
“现在吗?”
“嗯,十分钟就行。”
“但是我预约了看望孩子们的时间,不能迟到。”
看出花静子态度坚持,警长略略点头。然后他伸手掏出“玻片”,将一张图画展示出来。花静子看了一眼那张图画,骤然感到心脏剧烈跳动,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是一张充满稚气的图画。背景是太阳、白云和草地,一个大眼睛的妇女居中站立,左右手分别牵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距离三人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面目狰狞的男人,咧开的嘴里布满三角形的牙齿。那个男人穿着一件花格子大衣,从肩膀到脚踝有一个红彤彤的“×”。画的人可能觉得力度不够,将那个“×”又描了几次。
“这是什么……为什么给我看这个……”尽管深感绝望,但单亲妈妈仍然试图躲开。
“这是那个女孩画的画,”罗伊说,“在她枕头底下找到的。”
花静子感到胸口被石锤猛击,一种巨大的内疚填满内心。那天深夜,金民博士突然造访,告知她这宗事故,但是没有详述经过。尽管她心中早有预感,但依然自我开解,也许真的是意外,纯粹巧合的意外。但是当她看到这幅图画时,事情已经再清楚不过:一切都是她的责任,因为她的过错,所有人都遭受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眼泪和情绪几近决堤,她好不容易才忍住。花静子知道眼前的警察已经深深洞察了事因,自己再怎么否认也是徒劳。但是她也不愿就此崩溃,因为事到如今,她是唯一能够保护那个女孩的人。单亲妈妈拼尽全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低头说:“就谈十分钟可以吗?我不想那个孩子久等。”
“嗯,十分钟就够了,也许不用。”
“就在这里谈吗?”
“可以跟我们走几步吗?”
花静子默默点头,她也不愿在彩虹之家门前停留。警长迈步走进小巷,单亲妈妈跟随在后。武田看见那个女子脚步蹒跚,心中禁不住升起巨大的不忍。
其实,她还远远没有了解事情全部的真相。
三人一前一后,穿过小巷,又越过一片空地,前方出现一道小斜坡。三人翻过斜坡,眼前豁然开朗,一条灰色的河川奔流向前,从繁华的城市中心一直延伸向黄沙滚滚的郊外。
三人走上河堤。堤坝沿河而建,有三四米宽,边缘是陡峭的断层,垂直向下十多米,直达河岸的滩涂地,河滩上碎石遍地。
罗伊在堤坝边停下脚步,回头说:“从这里开始是城市监控的盲区。”
花静子眉头紧锁,但神情疑惑,看上去不明白两个警察为什么把她带到这里。听到对方的话,她机械地点了点头。
警长望着她:“在夜市附近,也有一个相同的地方。”
这句话让花静子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然后她僵硬伫立,不发一言。
罗伊观察着对方的神情,沉默良久。武田垂手站在一旁,和另外两人拉开一点距离。
“有个问题想问花小姐。”警长开口说。
“嗯……”
“花小姐是不是对你的前夫抱有恨意?”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那个人根本不是我的丈夫……”
“那个女孩的画指向了这一点。我看过你们夫妻结婚旅行时的合照,如果我没有记错,富场三先生有一件花格子大衣。花小姐也给那个女孩看过照片吧?”
这句话击中要害,花静子的眼里一瞬间噙满泪水,但她沉默不答。
“你曾经说过,之所以同意和富场三先生离婚,是因为对一个反复无常的丈夫感到害怕。但事实上是另有原因吧?”
“我说过了,那个人不是我的丈夫,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武田在一旁听到这话,不禁摇头叹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没想到这个女子还在坚持,她的内心比表面更坚强,或者说,有一些事情需要她保持坚强。
警长说:“那我这么问,花小姐是不是对那个曾和你一同生活,然后在某一天离家不见的男人怀有恨意?”
“是的。”被询问者抬起头,似乎想到了某种理由,“抛开对那个人到底是谁的惧怕不说,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当然会对前夫抱有恨意,这很正常吧?”
“仅仅是因为这一点吗?”
“还有就是那个人哪怕还在家的时候,也没有履行过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他是靠老婆养活的‘家里蹲’。而且,他完全不碰我,连洗澡都躲藏起来……当然现在我已经知道原因所在,他担心被我发现他是另一个人,但在当时我自然有怨恨。这样的回答你们满意了吗?”
“上次我们向你询问这个问题,你也是一样情绪激动呢。”
“我——”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你的反应也证明了这一点。”
对方的话让花静子呆了一下,她以为事情有了转机,连忙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相信就好,我承认我和小妮……就是那个女孩,说起过我前夫,所以她才会——”
“但是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什……什么……”
“在五年前,花小姐的银行账户有过一笔存款,但是在你前夫离家之前,那笔钱突然被人从账户里提走了。”
花静子像被人施展了定身术,骤然一动不动。
“钱是以现金形式提走的,当时,当下还会使用现金的场所可谓屈指可数。另外一条对应的线索是,不久以后富场三在邻市的地下赌场出现过,并且一掷千金。”警长停顿了一下,直视面前的女子,“那些钱是留给你的儿子治病的吧?但是那个人却将之挥霍一空,然后一走了之,我想,这才是你深深记恨他的原因吧。”
花静子依然僵立不动,她的脑子里轰隆隆地响。她心里想,一切都完了,原来警察连这一点都查出来了。金民博士曾经告诫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警察知道富场三离家出走的真正缘由,因为这是整个计划的核心部分,一旦被推翻,谎言的链条势必逐一崩断。所以她以为,只要死守这一点,也许还有硬扛过去的机会……
警长看见对方迷茫的神情,突然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金民是不是让你不要把这件事说出来?”
“呃……”
“他说这件事是谎言的基础,对吧?其实这件事没有这么重要。”
花静子感到毫无头绪,只能呆站着不说话。
“他声称自己给了实验对象一笔钱,结果引起了实验对象的背叛、逃跑。但是实验对象将妻子的私房钱偷走,在赌场输光以后干脆跑路,这样的剧本其实也未尝不可,反而有利于留下实证。既然如此,为什么将现成的证据弃而不用,反而叮嘱你保密呢?”
罗伊淡淡地做着注释,他不期待花静子能够理解其中的逻辑。只是刹那间,连他自己的心绪也激荡起伏。他想,最起码应该把这件事情说出来。
“唯一的解释是,追查这笔钱的来路,会对你本人造成负面影响。”
花静子微微颤抖,神情变得恐慌。
警长的脸上毫无表情:“我们在暗网里找到了你表演的视频……”他略微停顿,“不过,我们没有予以确认。”
单亲妈妈脸色煞白,身体摇摆,看上去几乎站立不稳。但只是一瞬间,她立刻挺直了身体:“你们去确认好了,事到如今,我根本不在乎。”
“你还没有意识到吗?”警长叹息,“正是因为知道你会持倔强的心态,金民才没有直白地告诉你弃用更佳方案的原因,而是用另一个理由让你保守秘密。他想保护你,包括你的名声和自尊。连这样的细节,他都想方设法考虑到了。”
感动和愧疚蔓延开来,这番话击垮了花静子最后的顽强。她蓦然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哭声。
“你会感谢他吧?”
“是的……”泪水从指间溢出,“我很感激金民博士,无以为报……”花静子跌坐在堤坝上,放弃了顽抗。
罗伊没有搀扶。他抬头仰望天空,沉思良久,十分钟的时间已经到了。警长将视线收回,扶了扶帽子,望着坐在地上的女子。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很恨你的前夫富场三?”
“是,那些钱是给安璇购买延缓病情的特效药的,这样说不定来得及动手术,说不定安璇能亲眼看看大海!但是那个人把我儿子的希望夺走了,所以我恨他,巴不得他死掉!”
罗伊默默点点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个计划可以成功?”
“什么……”
“先不说执行层面的重重困难,单单是提出这样的计划就可谓非常大胆吧。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花静子愕然抬头,她完全听不懂对方的话,但她已察觉那个答案必然超乎想象。突然之间,一阵巨大的恐惧感笼罩着她,让她手脚发冷,浑身起满鸡皮疙瘩。
“你……要说什么?”
罗伊叹了口气:“在这个计划里,献身者其实不止一个。”
花静子离开以后,罗伊和武田站在堤坝上吹风。武田捡起一块小石头,远远掷出。石头在空中划出弧线,坠落在河边的滩涂地上,和其他碎石混在了一起。
“花静子应该对那天晚上的情形一无所知。”
“嗯。”警长指了指河滩,“她对和案发现场一样的地方毫无反应。她看到那个女孩画的画时所表现出来的震惊,也表明她从来没有获知过详情。”
武田沉默了一会儿:“我一度以为你会全部说出来。”
“我想,我已经说了。”
“但是直到最后你都没有点破。”
“你认为我应该把详情全部说出来吗?”
“不,现在这样就好,剩下的让她自己体会吧。”
“你明白我是怎么想的?其实我差点忍不住。”
“大概能够理解。你不停地追问她是不是对富场三抱有恨意的时候,我就大概明白了。虽然我也听得又急又气,心里直跺脚,但是转念一想,正是因此,如果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她会受到很大的伤害,那她真的太可怜了。有时候,心怀恨意反而是一种保护。制订这个计划的人,一定是这么想的。”
罗伊点点头,没有说话。
武田又说:“察觉到金民对花静子全方位的保护,也让你更加于心不忍吧?”
“嗯,他们不但要保护那个女孩,也希望花静子得到保护。他们把她们保护得很好。”
“难得老派的铁面刑警,也会承认于心不忍。”
警长沉默不语,疾风把他的帽子吹得猎猎作响。他的搭档等了一会儿,“喂”了一声。
“说实在的,我至今对很多事情还没搞明白呢。”
“我想提一个苛刻的要求。”
“你早就已经提过了,走吧。”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花静子对情况一无所知,当然要找了解情况的人问一问。”
罗伊按住帽子,转过身:“那真是心有灵犀了。”
武田耸耸肩:“也不想想我们搭档了多少年。”